军用吉普车碾过七十年代末期的柏油路面,发出平稳的嗡嗡声。窗外,灰扑扑的砖墙、刷着标语的宣传栏、骑着二八大杠的行人在夕阳下拉出长长的影子,构成一幅属于这个年代的独特画卷。金色的余晖透过车窗,在车内洒下温暖却略显陈旧的光晕。
车内气氛凝滞,仿佛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陈大川双手紧握方向盘,目视前方,连呼吸都刻意放轻缓了些。他敏锐地察觉到后座弥漫的低气压,源头正是面色沉静如水、眼神却锐利如鹰的团长,以及他身边那个抱着本厚砖头似的洋文书、看似无害的小祖宗。
陆景渊坐姿一如既往的挺拔,军装下肌肉线条紧绷。他深邃的目光落在身旁蜷缩着的少女身上,看似平静,实则心潮翻涌。苏星澜安静地靠着车窗,纤细的手臂环抱着那本厚重的德文版《机械原理与精密制造》,几乎要将自己埋进去。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粗糙的暗绿色封面,眼神放空地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象,仿佛灵魂还滞留在新华书店那排散发着油墨和旧纸气息的书架之间,沉浸在与那老店员短暂却惊世骇俗的德语交锋中。
夕阳勾勒着她柔美得近乎脆弱的侧脸轮廓,长睫如蝶翼般垂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恬静得像一幅精心描绘的油画。然而,陆景渊的脑海里,反复回放的却是她面对提问时,那双骤然褪去迷茫、变得清明、锐利,甚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般洞察力的眼眸,以及她口中流淌出的、流利且带着特殊韵律的德语。那绝不是一个记忆空白、心智如同稚子的少女应有的神态,更不该是她掌握的知识。这感觉,如同在常规巡逻中突然发现了敌方精心伪装的战略枢纽,看似平静的表象下,隐藏着足以颠覆认知的力量。
震惊、疑虑、探究,以及一丝被隐瞒的不悦,在他惯于冷静分析和掌控局势的心湖中投下巨石,激起千层浪。她究竟是谁?来自何方?这谜团,比任何他遭遇过的军事难题都更让人捉摸不透。
吉普车驶离喧闹的市区,道路两旁的建筑逐渐稀疏,被一排排挺拔的白杨树取代,周遭安静下来,只剩下引擎持续的轰鸣和车轮压过路面的沙沙声。
这寂静仿佛有重量,压得人喘不过气。
陆景渊终于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的声音刻意压得平稳、低沉,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但那目光却如精准的狙击镜,牢牢锁住苏星澜,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肌肉牵动,任何一缕眼神的变化。
“星澜,”他唤他亲自为她取的名字,这两个字如今已叫得十分顺口,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熟稔,“刚才在书店,那位老同志和你用德国话聊了什么?你……听得懂?”
苏星澜闻声,像是被从遥远的思绪中唤醒,慢吞吞地转过头来。那双清澈见底的眸子里,先前的锐利与洞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重新被一种纯然的、带着刚回神般的迷茫和一点点被打扰的不安所取代。她望着陆景渊,眨了眨纤长浓密的睫毛,歪着头,脸上露出努力思索的表情,似乎在艰难地消化他的问题。然后,她伸出一根纤细的食指,小心翼翼地点了点自己怀里的厚重书本,用一种带着明显困惑、努力组织语言的软糯调子,断断续续地说:
“唔……就是,这个呀。”她顿了顿,小手比划着书页的形状,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回忆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上面的图……画的那些……关节和骨头(她指的是机械结构),还有,这些弯弯曲曲的、像小虫子一样的字……”她用手指在空中无意识地画了几个圈,“我看着它们……看着看着,它们……好像自己就变得清楚了,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这个解释,轻飘飘的,毫无逻辑根基,近乎天真烂漫的呓语。
“看着……就清楚了?”陆景渊重复着这几个字,语调平稳得听不出丝毫情绪,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个普通的事实。然而,他搁在膝盖上、骨节分明的大手,却几不可查地微微收紧,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脉络更清晰了些。德文,尤其是涉及精密制造的专业德文,语法复杂,词汇艰深,多少受过高等教育的专业人才也需要经年累月的钻研才能登堂入室。她,一个来历不明、记忆成谜的少女,仅仅“看着看着”就能与浸淫此道多年的老店员流畅对答,甚至指出原文中可能存在的谬误?这已经不是“聪明”或“天赋异禀”可以简单概括,这简直违背了他所认知的一切常理,像一个他无法解读的、来自未知领域的密电码。
苏星澜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他那平静外表下正在席卷的思维风暴,或者说,她敏锐地察觉到了,但选择用她目前最坚固的盾牌——懵懂无知和依赖——来应对。她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神纯净得像山涧清泉,没有一丝一毫的杂质和心虚,甚至还带着点自己也无法理解的苦恼,补充道:“嗯!感觉……它们本来就在那里,等着我去看,去……认得。”她抬起手,指尖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小脸困惑地皱成一团,仿佛这种“无师自通”对她而言,也是一种新奇却又无法掌控、甚至带来困扰的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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