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汽车像一头被鞭子抽打着、肺叶里积满浓痰的老牛,在坑洼不平、如同被轰炸过的国道上艰难地喘息、颠簸。整整八个小时!铁皮车厢在每一次剧烈的颠簸中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哐当!哐当!”巨响,车顶的蒙皮都在颤抖呻吟,仿佛下一秒整个骨架就要彻底散开,将一车人抛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凉路上。劣质柴油燃烧产生的刺鼻蓝烟,顽固地从车底缝隙钻进来,混合着几十号人身上散发出的浓重汗酸味、脚臭味、某个晕车乘客呕吐物的酸腐馊味,还有不知哪个角落里飘来的、劣质烟草烧焦般的呛人烟味。这些污浊的气息在闷热潮湿、密不透风的车厢里发酵、蒸腾、相互纠缠,形成一股粘稠、令人窒息的恶臭气浪,死死地包裹、浸染着每一个乘客,像一层看不见的、肮脏的油膜糊在皮肤上。
李晚星蜷缩在最后一排靠窗那个最糟糕的角落里,像一只被世界遗弃、又被塞进垃圾堆的小兽。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领口袖口都磨出了毛边、还打着两个歪歪扭扭补丁的碎花旧布衫,早已被汗水反复浸透又捂干,留下大片大片灰白色的盐渍,硬邦邦地摩擦着她瘦削的肩胛骨。车窗玻璃模糊得像蒙了层厚厚的油垢,沾满了泥点和不知名的污渍,只能勉强透进外面昏沉、铅灰色的天光。她将滚烫的额头抵在冰冷的、随着车身不断震颤的车窗玻璃上,试图汲取一丝可怜的凉意,但玻璃很快就被她额头的温度焐热,留下一个模糊的汗印。胃里空得发慌,火烧火燎,从昨天毅然决然离开那个埋葬了母亲、也埋葬了她所有温暖过往的破败村庄后,她就只靠着村口阿桂婆偷偷塞给她的半块硬邦邦的杂粮饼和几口浑浊的溪水支撑着。持续的剧烈颠簸让空瘪的胃袋像被一只无形、冰冷的大手反复揉搓、拧绞,带来一阵阵难以忍受的痉挛和翻江倒海的恶心感。每一次车轮碾过大坑,她的身体都被猛地抛起又落下,五脏六腑都像移了位,喉咙口那股酸水几乎要控制不住。
窗外是飞速掠过的、千篇一律的贫瘠景色:连绵起伏、植被稀疏的黄土丘陵,光秃秃的,像营养不良的头皮;偶尔点缀着几片蔫头耷脑、稀稀拉拉的稻田,稻穗干瘪,透着一股病态的枯黄;破败的村庄土屋,低矮、灰暗,如同大地上一块块丑陋的、流着脓水的疮疤;间或能看到一两座耸立在灰蒙蒙天空下、如同巨大墓碑般的工厂烟囱,正肆无忌惮地喷吐着滚滚浓黑的烟柱,像一只只指向苍穹的、绝望而肮脏的手指。这一切都裹挟在车轮疯狂卷起的漫天黄尘里,模糊、压抑、令人窒息。李晚星的目光空洞地望着外面飞速倒退的荒凉,意识在身体的极度不适和精神的巨大空洞中渐渐模糊。这漫长的八个小时煎熬,远不止是身体的酷刑,更是一种精神上的彻底放逐。她离开了埋葬母亲的那方冰冷泥泞的土地,逃离了催命鬼赵老板那令人窒息的阴影和债务,也亲手斩断了与过去那个“林晚星”的所有牵连。前方是省城,一个只在过路货郎或村里外出打工的人口中偶尔提及的、巨大而模糊的影子。那里没有亲人,没有故旧,没有一丝温暖的念想,只有深不见底的未知、冰冷的生存挑战和足以吞噬一切的迷茫。她下意识地捂紧了胸口,隔着单薄的粗布衣衫,能清晰地感受到贴身口袋里那三枚冰冷坚硬、边缘甚至有些硌人的硬币。那是母亲用命藏下的最后“活命钱”,上面沾染着母亲咳出的、早已干涸凝固的暗褐色血迹。此刻,它们像三块烧红的烙铁,死死地烫在她的心口,时刻提醒着她此行的唯一目的——活下去。不惜一切代价地活下去。然后……讨债!一笔一笔,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嘎吱——!!!!”
一声刺耳欲聋、仿佛金属被强行撕裂的刹车声,伴随着巨大的惯性,将李晚星像破麻袋一样猛地从座位上甩向前方!“砰!”额头毫无缓冲地重重磕在前排硬邦邦的木椅背上,眼前瞬间炸开一片混乱的金星,尖锐的疼痛让她闷哼一声,几乎晕厥过去。整个车厢顿时像炸开了锅,响起一片混乱的抱怨、咒骂和小孩受惊的哭喊声。
“哎哟!摔死老子了!这破车!”
“我的腰!我的腰啊!司机你怎么开车的!”
“哇——!妈妈——!”
“省城西站到了!西站到了!都他妈给老子下车!快点!磨蹭什么!” 司机粗哑、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吼声如同破锣敲响,充满了长途跋涉后的暴躁和不耐烦,透过驾驶室的小窗传遍整个车厢。
到了?真的到了?
李晚星被剧痛和喧哗猛地惊醒,心脏骤然像擂鼓般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破单薄的胸膛!她顾不得额头上迅速肿起的包块和阵阵眩晕,手忙脚乱地摸索着,一把抓住脚边那个用破旧蓝布仔细捆扎了好几道、瘪瘪的、里面只装着两件同样破旧的换洗衣物的小包袱。她像一片被狂风卷起的落叶,跟着拥挤、推搡、散发着各种难闻气味的人流,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地挤向那扇狭窄、油污的车门。混乱中,不知谁的胳膊肘重重顶在她的肋骨上,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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