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南的湿冷,不是冬日的凛冽,而是缠绵入骨的阴毒。它像一条滑腻冰冷的蛇,悄无声息地钻进你单薄的衣衫,贴着皮肤游走,然后贪婪地钻进骨头缝里,盘踞下来,带来一种从内里透出的、驱之不散的寒意。即使是在三个月前,那场最终将母亲彻底拖垮的、仿佛要淹没整个天地的暴雨尚未倾盆而下之时,这种跗骨之蛆般的阴冷,也早已牢牢地盘踞在她们母女那间摇摇欲坠的土坯房里,与无处不在的霉味、草药味和绝望的气息融为一体。
灶膛里的景象,是这阴冷与贫瘠最直观的写照。几根潮湿、带着山林特有土腥气的柴禾,被勉强塞进灶膛深处。微弱的火苗有气无力地舔舐着柴禾表面那一点点可怜的水分,发出“噼啪……噼啪……”的哀鸣,每一次微弱的爆裂,都溅起几点微不足道的火星,旋即被灶膛深处更浓重的黑暗吞没。这点可怜的光和热,在从四面八方——门缝、窗棂的破洞、土墙上龟裂的缝隙——源源不绝灌入的、带着水汽的寒意面前,显得如此徒劳而可笑。它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最后的喘息,微弱地摇曳着,挣扎着,试图对抗这无孔不入的冰冷世界。
昏黄、飘忽不定的火光,勉强照亮了灶台前那个佝偻的身影。陈素云,李晚星的母亲,正用一块洗得发白、边缘甚至有些毛糙的旧布,一遍又一遍,近乎偏执地擦拭着手中那只青花缠枝莲茶碗。碗壁细腻温润,是上好的白瓷,上面描绘的缠枝莲纹样繁复而雅致,青花发色幽蓝沉静,与这破败昏暗的灶房格格不入。这是她当年从遥远的南洋带回来的,唯一一件没有被生活磨去光彩的物件。碗沿靠近把手的地方,有一道细微却刺眼的旧裂纹,那是无数次摩挲、无数次失神凝视时留下的印记,像一道刻在岁月上的伤痕。摇曳的火光在她蜡黄、深深凹陷的脸颊上跳跃,非但没有带来一丝暖意,反而更衬出那枯槁的底色和眉宇间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忧虑。火光在她浑浊的眼眸里跳动,却映不出一丝神采,只有深不见底的愁绪。
“阿妈,”李晚星蹲在冰冷的灶膛口,小心翼翼地往里添进一小把相对干燥些的草屑。草屑落入奄奄一息的火堆,只激起一阵短暂而微弱的烟气和“嗤啦”轻响,火光挣扎着亮了一下,旋即又黯淡下去,如同她此刻的心情。“火不旺,粥熬不稠的。”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小心翼翼,唯恐惊扰了母亲那根早已绷紧的弦。目光却不受控制地,一次又一次地瞟向母亲手中那只被摩挲得发亮的青花碗。那只碗,早已超越了器皿的意义。它是她们与那个温暖、富庶、阳光普照橡胶林、空气中飘荡着椰香的南洋世界之间,唯一的、脆弱的、随时可能断裂的连接线。是母亲沉溺其中、赖以生存的虚幻浮木,也是她心头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陈素云擦拭碗壁的动作,在李晚星话音落下的瞬间,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她的指尖,带着长期劳作留下的薄茧,无意识地停留在那道裂纹上,来回摩挲。浑浊的眼神透过跳跃的火光,仿佛穿透了温润的瓷壁,看到了另一个时空——六岁的星儿戴着五彩花环,在橡胶林间追逐蓝色的大凤蝶,清脆的笑声在林间回荡;林正弘高大的身影逆着南洋炽烈的阳光,笑容爽朗,正用砍刀利落地劈开青椰……那点微弱的、带着甜味的虚幻光芒,仅仅在她眼中停留了一瞬,便被更沉重、更现实的疲惫和深不见底的忧虑狠狠覆盖、碾碎。她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喉咙深处传来压抑不住的、沉闷的痒意,她强忍着,声音嘶哑干涩,像被粗糙的砂纸狠狠打磨过:“……熬得稀些……也好。省……省些米。” 每一个字都吐得艰难,带着沉重的喘息。“等……等南洋那边……或许……” 后面的话,含糊地消失在喉咙深处,更像是一声无力的叹息。
“或许什么?”李晚星的心口猛地一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几乎喘不过气。又是南洋!这个词,在她听来,早已不是希望,而是一把淬了毒的双刃剑!一面闪烁着虚幻诱人的光,承载着母亲日复一日、近乎执念的渺茫幻想;另一面却连着深不见底、足以吞噬一切的绝望深渊。这三个多月来,她眼睁睁看着母亲的身体如同秋风中最后一片挂在枝头的枯叶,一日比一日衰败,一日比一日摇摇欲坠。咳嗽从最初的隐忍压抑,变得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剧烈,每一次发作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那刺目的、带着腥甜气味的血丝,越来越多地出现在痰盂里、袖口上、甚至地上。家里那点本就微薄的积蓄,早已在一次次抓药、一次次请那只能开些吊命苦水的王瘸子中消耗殆尽。如今,连买糙米的铜板,都要在破旧的陶罐里数了又数,掂了又掂。所谓的“南洋那边”,除了几张早已停止汇款的、泛黄发脆的旧凭证存根(上面父亲林正弘刚劲有力的签名,现在看来也像是一种无情的嘲讽),和那张写着陌生地址、同样被摩挲得起毛边的泛黄信笺,还剩下什么?只剩下母亲一遍遍、近乎梦呓般的叨念,像一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李晚星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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