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台听雨轩。飞檐斗拱间悬挂的八角琉璃宫灯将暖黄的光晕泼洒在巨大的红木嵌螺钿圆桌上,每一道精心摆盘、晶莹剔透如琥珀、玉膏的醉蟹在灯下泛着诱人的油润光泽。馥郁的酒香、醉蟹特有的醇厚鲜香、以及隐隐的桂花甜香,交织成一片令人心醉的暖融氛围,却奇异地无法彻底驱散某些角落凝滞的微寒。
李管事躬身侍立在轩外回廊暗影处,目光敬畏而复杂地掠过轩内那片被灯火与佳肴装点得几乎过于完美的喧嚣。他脑海中翻滚着昨日莫时雨那笃定“大哥明日必归”的清脆声音,与今日街头巷尾疯狂传扬的莫元昭惊天逆转。此刻再看轩内那倚着窗棂、看似安静品味的青衣女子,只觉得往日印象里那个孱弱深闺的草包形象彻底崩塌,唯余一片深不可测的、带着寒冽智慧的迷雾。若能……他下意识瞥向上首那位墨蓝蟒袍、笑容温煦的亲王……世子宋麟若真能……可念头刚起,便被那青衣女子周身无声散发的、如同千年玄冰般的凛然拒意生生冻回!他悄然退后一步,更深地融入阴影,无声地守护着这场表面团圆、暗里刀光隐现的宴席。
圆桌中央,窦令仪强抑着尚未完全褪去的惊悸,笑容得体中带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作为主母支撑门面。她左侧依次是长媳林霜晚搀扶、劫后重生的莫元昭(主位),清瘦温润的莫瑾瑜,沉静如渊的莫云从,魁梧如山的莫叔白。而绕过莫叔白宽阔的肩背,便是青衣素净、静默进食的莫锦瑟,接着是娇俏依偎着母亲的莫时雨,最末是少年锐气未脱的莫北辰。窦令仪的右手侧,恰恰端坐着此宴唯一的“外客”,也是今日风暴的中心——一身墨蓝亲王蟒袍、笑容温煦如沐春风的皇甫洵。
“诸位!”莫元昭举杯起身,琥珀色的女儿红在剔透的琉璃杯中摇曳生辉。他脸上洗去憔悴,重焕光彩,目光扫过围坐的至亲,最后落于自己左侧几步之遥的皇甫洵身上,饱含劫波渡尽的激越:“今日……蒙天恩浩荡,太后明断,更要感谢永绥王殿下鼎力相助!奇谋良策!救我于水火!元昭……敬王爷!敬在座诸位手足!——饮胜!”
琉璃相碰,叮咚脆响!暖流奔涌!莫叔白仰头豪饮,声震屋瓦:“干!”莫瑾瑜亦含笑举杯,温润的目光扫过众人:“大哥脱险,阖府同喜!”莫北辰兴奋地小脸通红:“大哥威武!”连林霜晚、窦令仪、莫时雨也以茶代酒,笑容真切。一片喧腾暖意如潮水般瞬间冲荡满室!
然!就在这鼎沸人声、暖光酒影交织的瞬间!席间一角!那身素青静默的身影!微垂的、空蒙的眼窝倏然抬起!极其极其短暂、却精准无比地!捕捉到了——皇甫洵仰头饮酒的刹那!那双深邃如古潭的眸子眼风微扫!那目光!冰冷!沉锐!如同暗夜猎鹰锁定了潜伏于草泽中的狡兔!稳稳地!钉在了——她身上!
轰!一股混合着巨大压力与冰冷威胁的暗流瞬间穿透喧嚣!如同蛰伏的冰针猝然刺入脊椎!莫锦瑟握着牙箸的指腹在坚硬的竹节上微微一陷!那并非错愕或恐惧!而是一种被人以权柄之瞳强行剖视所有伪装后、如同被触及逆鳞的极度冰寒与警觉!
喧嚣依旧在耳畔鼓噪,暖融灯火下亲友的笑脸依旧清晰。莫锦瑟却只觉自己被一层无形的、粘稠的冰水缓缓包裹、浸透。她极轻地搁下牙箸,动作优雅如常,微侧身,对着身旁正与莫北辰低声说笑的莫时雨道:“时雨……烦你……去替我再添一盏……温热的……桂花蜜水来……”声音低柔,带着一丝宴席常见的请求。莫时雨不疑有他,立刻应声而起:“好嘞大姐!”
那抹青色的身影随之离席。没有多余动作,没有一丝仓促。她起身,转向外侧回廊,步子从容,像只是去吹吹夜风透气。喧嚣的圆桌中心,觥筹交错,无人察觉。只有一直如同深沉猎手般端坐的皇甫洵,眼底那抹锁定目标的幽光,在莫锦瑟起身的刹那,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凝!动作了!
听雨轩外轩廊,临着一池墨色寒水。晚风裹挟着湖水湿寒之气,穿过雕花木窗格,扑在脸上,驱散了室内些许闷浊的暖意。几盏素纱宫灯在风中摇曳,将人影投射在冰冷的栏杆与光洁的地砖上,拉得细长扭曲。
莫锦瑟静静立于窗边最暗的一角,单薄的后背微靠在沁凉的廊柱之上。空蒙的眼窝“望”向庭院无边的黑暗,仿佛在欣赏月色下摇曳的睡莲残影。身后是室内鼎沸的人声与灯火暖光,身前是无边的黑暗与裹挟着湿冷水汽的夜风。两者之间,只隔着一道半卷的湘妃竹帘,如同一条冰冷刺骨的界限。
嗒……嗒……脚步声沉稳、清晰、带着一种掌控节奏的韵律,自身后暖意喧嚣的深处传来。由远及近。如同踩踏在冰冷坚硬的石阶上。每一步都踏碎了细微的喧嚣,敲击在两人之间那片被无形力量抽空的死寂空气上。
皇甫洵的身影,穿透被珠帘切割摇曳的光影,停在了距她两步之遥的位置。他没有靠近栏杆,只是负手立在那片光影分割线的明亮一侧,墨蓝色蟒袍在灯下流淌着幽暗的光泽。廊内的暖光吝啬地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镀了一层薄金,却丝毫穿不透那对深潭般的眸子里翻涌的无尽幽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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