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绥王府,沉渊阁。
窗外夜浓如墨,唯有庭前几盏素纱宫灯在料峭春寒里投下摇晃的、如同鬼魅起舞般的昏黄碎影。室内却暖意融融,铜鎏金鹤形香炉口吐一线白袅袅的迦南沉香,混合着白毫银针特有的清冷杏香,在沉静紧绷的空气里无声盘旋。水磨青砖地面光可鉴人,倒映着天花藻井上繁复的金漆蟠螭纹。
一张巨大的紫檀木云龙纹棋枰占据了临窗地台的中心。棋盘之上,黑白二色玉石棋子星罗密布,错落有致,如同两军对峙的疆场,杀机暗藏于无形的纹枰纵横之间。
皇甫洵一身月白云纹交领常服,姿容闲雅,修长如玉的手指捻起一枚白子,凝神片刻,轻盈落入棋枰东北一角。白子落下,瞬间将黑棋一条隐而未发的大龙去势隐隐锁住。他抬眼,望向对面。
宋麟斜倚着一张铺着厚厚玄色貉子皮毛褥的宽大圈椅。身上依旧是那袭毫不起眼的鸦青细布直裰,在满室华彩中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透出一种沉渊般的凝定。他指间一枚温润如墨玉的黑色棋子被反复把玩、摩挲着,发出极细微的玉石磋磨声。目光似在专注凝望棋局,深不见底的墨瞳深处,却又仿佛有无数冰冷的星芒无声翻涌沉浮。
“今日莫元昭于朝堂之上的雷霆手段……”皇甫洵提起手边一只霁蓝釉金边茶盏,杯沿热气氤氲了他小半张脸,声音也沾了茶水的温润,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闲谈意味,“斩林文瑞如切朽木,再悍然亮剑直指周瓮!锋芒之盛,可谓石破天惊。”他顿了顿,看着棋枰上那枚刚刚落下的白子,唇角微弯,“只可惜……终被太后以‘思过’之名,强行按下了这汹涌狂澜。严罗那条藏于暗处的毒蛇,竟还不忘在林文瑞这滩烂肉上咬了一口,将其拖入内侍省的地牢……当真是,好一出连环扣。”
宋麟的目光终于从那枚把玩了许久的黑子上抬起,平静地落在皇甫洵脸上,又似穿透了他,落向更远的地方。指间黑子依旧在缓慢转动,那坚硬冰凉的触感如同某种定心神物。“狂澜?”他低沉的声音如同松针落在积雪上,带着清冽的锋芒,“怕是才刚刚掀起一角罢了。莫元昭此人……”他语速微缓,像在掂量词句,“心志坚如磐石,城府深若寒潭。今日回府是休憩?呵,是磨刀霍霍,等待下一轮更疾的风暴才对。”
话音未落,沉渊阁雕花门扉无声滑开一线。一道几乎融于门外浓暗的身影如轻烟般飘入,是承影。他单膝触地,膝上玄铁护甲在冰冷光滑的青石砖上发出极其轻微的金属磕碰声。头深埋着,双手将一卷细小的素白纸条高高奉上,连呼吸都压到几不可闻。
宋麟目光微顿,指尖那枚黑棋终于被轻轻放下。修长的手指接过纸条展开。跳跃的烛火在他指缝间留下明暗的光影。纸条上寥寥数语,墨迹极淡。
“绿萼山庄……已锁死‘毁容引’。”宋麟的指腹缓缓划过蛇形金尾戒冰凉的棱角,声音平稳无波地念出信息,眼睑却极其轻微地垂下一瞬,遮住了眼底猝然凝结的深寒。如同瞬间冻结的湖面,下面暗流奔涌。她……终究还是查到了雀羽营头上。动作……竟如此之快!那双看不见万物的空茫眼眸背后……藏着的究竟是何等可怕的锋芒?
“哦?”皇甫洵放下茶盏,狭长的凤目中掠过一丝奇异的光彩,仿佛带着洞悉的玩味,“绿萼山庄……”他指尖轻轻敲击着光润的紫檀棋盘边缘,发出沉闷声响,“皇祖母(明太后)最得力的暗夜之眼,于二十八年前威震京城,掌控无数秘辛生死。那时你我尚未出生。然十八年前骤然沉寂,如同墨入深水,无声无息。”他微微前倾,目光如钩,直刺宋麟隐在光晕下的眼瞳,“沉寂整整十二载!直至六年前……忽如潜蛟破冰,以雷霆万钧之势重临帝都暗影!效率、手段远胜当年!神出鬼没,令人胆寒!”
他停顿,端起茶盏缓缓吹拂飘浮的银针,声音带着一种穿透迷雾的尖锐:“这十二年……究竟是什么力量在蛰伏?又是什么力量在等待?最终,为何在六年前,那根沉寂的毒针……重新淬上了足以致命的剧毒?”
宋麟静静听着,鸦青色的袖口下,指骨因用力而微微突起轮廓。皇甫洵话里话外皆在探寻绿萼山庄背后那只重新执掌暗局的手!是疑问?还是试探?
“蛰伏十二载……”宋麟的声音响起,如同深谷寒潭表面冰层微裂,“只有一个可能——旧主已逝。”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棋枰,似乎在寻找落点,指尖捏起一枚黑子悬停于半空,“而新主……在漫长的等待中由少年长大成人,直至六年前,羽翼丰满,足以拿起那柄染血的权杖,重掌这暗夜的秩序!”语气平淡,却在提及“六年前”时,那枚悬停的黑子仿佛被无形的风吹拂,极其轻微地震颤了一下。
皇甫洵的视线如同最敏锐的鹰隼,捕捉着宋麟每一次气息、眼神、甚至指尖最细微的震颤!他轻笑一声,手中白子应声而落,精准地拍在宋麟那枚犹疑黑子旁侧一个不起眼的目位!那一点,瞬间将黑棋本可脱困的一条小龙彻底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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