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太阳像熔化的金子,倾泻而下,烫的树叶蜷曲,蝉鸣撕心裂肺,仿佛在控诉这无情的酷暑。清风吹过大晟宫阙连绵起伏的琉璃瓦顶,发出令人心头发寒的呜咽。紫宸殿东暖阁里,暖意融融的微风驱散不了文昭帝皇甫贤眉宇间凝聚的厚重阴霾。他枯坐于宽大的御座之上,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一份摊开在紫檀御案上的、由宫廷画师精心绘制的群英小像卷册。
每一幅画像都勾勒着青春正盛、家世煊赫的男儿姿容,画中人或是英挺,或是儒雅,如同春日枝头含苞待绽的花朵,却都不过是待价而沽、摆放在权力祭台上的精美祭品。
“明琅之……”文昭帝的目光停在首位那幅画上。画中少年轮廓分明,玉冠束发,眉眼间带着明家特有的矜贵气度,嘴角含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温润笑意。这是临渊王明怀霄引以为傲的次子,年方十七,诗书礼乐无不通晓,更有明氏血脉加持,早已是长安贵胄圈中炙手可热的乘龙快婿人选。文昭帝的指尖在画像边缘缓缓划过,如同抚摸一块烧红的烙铁。姓明……明家的儿郎。长乐若嫁过去,是体面尊贵,是亲上加亲。可那也意味着,他那可怜的掌珠,将彻彻底底沦为明家庞大权柄血脉网中的一个活结、一枚棋子,永世无法摆脱明氏那如同无形藤蔓般的捆绑缠绕!让他这泥塑的皇帝……连唯一血脉的婚嫁之路也被彻底堵死?!
一股粘稠冰冷的窒息感如同毒藤缠绕上他的心脏。
“宋麟……”文昭帝的目光艰难地移到第二位。画中那张脸,即使是工笔画笔也难掩其惊天动地的俊美风流!如同神只执笔落下的最完美杰作。然而,“长安第一纨绔”的污名,烂泥扶不上墙的草包名声,还有那被刻意纵容出来的、视礼仪规矩如粪土的荒唐行径……如同最刺目的泥泞泼洒在这张足以令日月失色的画卷上!还有他那平南王世子的身份……一道横亘在皇家与北境巨擘之间、缠绕着血火与猜忌的绝壁深渊!文昭帝的视线仿佛被烫伤般倏然移开。明珠暗投,暴殄天物!纵使长乐被这副皮囊迷了眼……他这个父亲,又怎能将她推入这烈火烹油的深渊?!
“莫云从……”卷册翻过一页。画中的莫家三郎身着青布襕衫,洗得有些发白,却愈发衬得身姿挺拔如修竹。眉目清朗,带着书卷浸染后的温润如玉,眼神平和清澈。翰林院六品修撰,一个近乎清贫的职位,却代表着足以傲视同辈的金榜题名、六元魁首的无上荣光!这才是真正的家世清贵、前途无量的栋梁之选!镇国将军府的根基如同钢铁浇铸的长城……然而……文昭帝的心重重一沉。莫元昭!那个刚刚与明太后心腹爪牙当廷撕破脸的中书令!其锋芒如刀,其势如虹……如今已是漩涡中心,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将长乐嫁入莫家……岂不是将她亲手送上风口浪尖,与这艘风雨飘摇的巨舰一同沉没?!
“莫叔白……”画面再变。玄色甲胄,肩吞螭纹,腰佩御制长刀!少年将领如同出鞘的寒刃,眉宇间是疆场磨砺出的、毫不掩饰的冷冽锐气!武状元出身!正四品下羽林卫中郎将!大晟尚武之风盛行,一个掌握帝都卫戍、前途不可限量的年轻武将!莫家的门楣配得上长乐。可文昭帝下意识地攥紧了龙袍袖口。军权!尤其是这深宫禁地的兵权!如同悬在头顶的双刃剑!更何况莫叔白的四哥是刚刚弹劾周瓮的莫元昭……这个节骨眼上联姻莫家,无异于向整个明氏宣告——帝王欲挣脱枷锁?!
御笔悬停,重如千钧。
“严湛……”文昭帝的目光落在严罗独子的画像上。画中青年容貌端正,眼神带着一丝刻意为之的清冷孤高,如同试图挣脱淤泥的莲花,与严罗那张阴鸷刻毒的脸形成巨大反差。据说父子二人因政见相左(实则是严湛不满其父酷刑暴政)屡有争执。文昭帝眼中掠过一丝微弱得近乎于无的希冀,又迅速被更深的寒意取代。严罗是谁?严家是什么地方?那是盘踞着无数冤魂的地狱入口!是长乐这样的明珠能生长的地方吗?!严湛的清高……在这血海滔滔的漩涡中能维持多久?!
“周晏……”目光掠过最后那张油头粉面、眼神飘忽带着一丝狎邪气的画像时,文昭帝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心猛地冲上喉头!他几乎要呕吐出来!这是周瓮的儿子!那个连强抢民女都不屑掩饰、声名狼藉如同街头腐肉的纨绔废物!把他放进候选名单!简直就是对长乐、对他这皇帝最**、最卑劣的侮辱!
“陛——下——”一声带着无尽温婉与忧心的呼唤自身侧响起。池皇后一身青莲色素锦宫装,鬓角已染霜华,她悄然上前,温热柔软的手指轻轻覆上文昭帝那只因紧握画卷而骨节发白、微微颤抖的手背。“陛下莫要愁坏了身子骨……长乐她是您的掌上明珠,老天定会眷顾她……”
文昭帝抬起眼,望向发妻那张同样被时光刻画出风霜、却始终温润平和的脸庞。浑浊的眼底瞬间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酸涩暖流。这深宫之中,唯有发妻池氏,是唯一真心陪伴他、理解他,即便在他最落魄、流放偏远的那些年,也始终不离不弃的温暖港湾。还有他们的长乐……他们唯一的骨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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