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历四年的这个秋天,汴京的朝堂仿佛一口骤然架在烈火上的巨鼎,鼎内原本温吞平衡的政局被范仲淹奏疏投入的“十事”巨石彻底打破,此刻正被改革的烈焰灼烧,沸腾翻滚,鼎身轰鸣。
那道名为《答手诏条陈十事》的诏书,已非一纸空文,它化作了由中书门下、枢密院联署签发的一道道具体政令,如同无形的鞭子,抽向帝国庞大而臃肿的官僚肌体。最初几日,是令人窒息的寂静。反对的声音似乎被皇帝的决心和革新派骤然提升的权势暂时压服了下去。但所有明眼人都知道,这寂静之下,是暗流汹涌,是无数既得利益者在惊愕之后的迅速集结与无声抵抗。
新政的锋芒,首先指向了最为人诟病的“磨勘”与“恩荫”。
一
政事堂旁的检详房内,烛火彻夜通明。范仲淹、富弼,以及被特意调回中枢、以龙图阁直学士权知开封府的欧阳修,正围坐在一张巨大的梨木方案旁。案上堆积如山的,并非寻常政务文书,而是来自各路监司、各州长官呈报的,关于现任官员“治绩”与“风评”的初步材料。这是“明黜陟”的第一步——梳理甄别。
空气中弥漫着墨香、蜡油味,以及一种混合了兴奋与疲惫的紧张气息。
富弼拿起一份来自京东路的文书,眉头紧锁:“范公,你看这沂州知州王某,考课记录年年‘中上’,无过亦无功。但按转运使司密报,此人任内三年,只知迎来送往,结交权贵,州政一塌糊涂,狱讼积压,民有怨言。若依旧制,今冬磨勘,他便可安稳升迁一级。”
范仲淹接过文书,目光锐利如他在西北审视防务图。“无功便是过!”他的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国家设官分职,岂是为养此等庸碌之辈?若此等人依旧升迁,则‘明黜陟’从何谈起?黜!必须黜落!以此立威,使天下知朝廷此次绝非虚应故事。”
他拿起朱笔,在那份考课记录上,重重划了一道。朱红刺目,如同鲜血,预示着一场官场风暴的来临。
欧阳修在一旁,以指节轻叩桌面,语气带着他特有的激愤:“不止于此!‘抑侥幸’更是捅了马蜂窝。我这几日坐在开封府衙,已有数拨皇亲国戚、勋贵子弟前来‘探问’,言语间无非是打听恩荫条例是否会真如诏书所言,大幅削减。更有甚者,竟敢暗示,若断其子弟仕途,便是与满朝朱紫为敌!”
他冷笑一声,继续道:“我便直接告诉他们,朝廷取士,当以才德为先,非以门荫为凭!昔日吕夷简为相,其子侄辈恩荫得官者十数人,充斥台省,岂非咄咄怪事?此风不绝,则寒门永无出头之日,贤路永为纨绔所塞!”
范仲淹点头,眼中是毫不妥协的坚定:“永叔(欧阳修字)所言极是。侥幸之路一开,则奔竞之风日盛,士大夫廉耻尽丧。此番即便刀斧加身,此条亦不可退!”
他们三人在烛下商讨,决断,朱笔勾画之间,已然决定了许多官员的命运。一份经过仔细核查、初步拟定“不俟榜”(不待正常升迁年限即予提拔)的“贤能榜”和另一份“材劣榜”(才能低劣应予降黜的官员名单)正在悄然成形。他们试图用这前所未有的雷霆手段,为死气沉沉的官场注入活力,疏通壅塞的贤路。
然而,他们或许过于乐观地估计了阻力,也低估了对手的反扑速度与狠辣。
二
汴京城南,蔡河畔一座不起眼却戒备森严的别业内,一场秘密的聚会正在进行。与会者并无身着显赫官服,但从其乘坐的暖轿、随从的气度,便可窥见主人身份不凡。
坐在主位的,是御史台长官之一,御史中丞王拱辰。他年纪不大,却已是台谏重臣,素以言辞犀利、善于观望风色着称。此刻,他面色阴沉,手中把玩着一只定窑白瓷酒杯,目光扫过在座的几位同僚,包括一些在六部担任要职的官员,以及几位虽无实职却影响力巨大的宗室、外戚代表。
“诸公,”王拱辰放下酒杯,声音冷冽,“范希文、富彦国等人,如今是铁了心要将我等赶尽杀绝啊!‘明黜陟’?哼,不过是他们结党营私、排除异己的借口!那‘贤能榜’上,有几个不是他范仲淹的门生故旧?那‘材劣榜’上,又有几个不是不肯依附他们的正直之士?”
一位面容富态的中年官员,乃是三司部下的某位郎中,接口道:“王中丞所言极是!这‘抑侥幸’更是荒谬!恩荫乃祖宗之法,优待士大夫,维系天下之心。他们如此做派,是要寒了所有勋贵、所有为朝廷效力多年的老臣之心啊!我家犬子,已到出仕之年,若按新例,竟只能得一下州参军,这…这成何体统!”
“何止于此!”另一人愤然道,“‘精贡举’,考什么策论经义?那些寒门子弟,除了死读几本经书,懂得什么实务?如此一来,岂不是要让那些不通世务、只会空谈的穷酸书生充斥朝堂?”
“还有‘择官长’,名义上由中书枢密遴选,实则大权尽归范、富之手!他们这是要架空陛下,独揽朝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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