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历四年的寒冬,凛冽异常。汴京的琼林苑早已失了春夏的旖旎,枯枝败叶在呼啸的北风中瑟瑟发抖,一如当下朝堂的人心。那股因新政而起的烈火,似乎真被这严冬与愈演愈烈的“朋党”风波给压了下去,只剩些许青烟,缭绕在猜忌与不安的冰层之下。
然而,冰层之下,暗流愈发汹涌。反对新政的势力,在以御史中丞王拱辰、权御史中丞鱼周询等人为首的组织下,已然形成一个虽无正式名目,却心照不宣的同盟。他们不再满足于零星的弹劾与朝堂争吵,开始谋划一场足以将革新派彻底击垮的总攻。而这场总攻的突破口,他们选择了性格最为刚烈、树敌亦最多的——欧阳修。
一
腊月望日的大朝会,气氛比殿外天气更冷。百官依序而立,屏息凝神,皆能感受到那山雨欲来的压抑。
果然,待寻常政务奏毕,鱼周询率先出班,手持象笏,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臣,权御史中丞鱼周询,劾奏龙图阁直学士、权知开封府欧阳修,治家不严,品行有亏,有负圣恩,不堪重任!”
又是欧阳修!百官心中皆是一凛。仁宗坐在御座上,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只淡淡道:“鱼卿又有何新证?”
鱼周询显然有备而来,他不直接回答,反而侧身让出一步,对身后一位年轻的御史使了个眼色。那御史乃是新晋的监察御史里行刘元瑜,素以敢言激进而闻名,此刻得此机会,立刻亢声出列:
“陛下!臣刘元瑜,愿为鱼中丞佐证!欧阳修之罪,非止于前番所言狎妓、讥谤!其大罪在于,私德败坏,人伦有失!”他声音尖利,响彻大殿,“欧阳修有妹,适张龟正。龟正早卒,遗有一女,由欧阳修抚养。然此獠竟觊觎甥女张氏姿色,行止不端,多有苟且!此事在西京时已有风闻,欧阳修却倚仗权势,强行压下。后张氏嫁与欧阳修族侄欧阳晟,然其陪嫁之资,多为欧阳修所侵占克扣,此乃贪财好色,寡廉鲜耻之实证!”
这指控远比之前的“淫词艳曲”和“朋党”之说更为恶毒,直指人伦大防。殿内顿时一片死寂,落针可闻。不少官员虽知此乃政敌构陷,但如此不堪的罪名被公然置于朝堂之上,仍觉心惊肉跳。
欧阳修站在班中,浑身颤抖,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他猛地出列,因极度愤怒,声音都有些嘶哑变形:“陛下!刘元瑜血口喷人!臣妹确适张龟正,龟正卒后,甥女年幼无依,臣念及骨肉之情,接入家中抚养,视若己出,何来苟且之说?!至于嫁资,更是无稽之谈!臣虽清贫,亦知礼义廉耻,岂能做出此等猪狗不如之事?!此纯属小人构陷,欲置臣于死地!”
刘元瑜毫不示弱,冷笑一声,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陛下,此有当年审理张氏与其仆私通一案时,张氏在狱中的供状抄本!其中虽未明言,然语焉不详,多有隐晦之词,指向欧阳修!若非心中有鬼,何以供词如此闪烁?且开封府上下皆知,欧阳修对此甥女之事,异常关切,屡屡插手,岂非欲盖弥彰?!”
他将那抄本高高举起。那纸卷在殿中微弱的光线下,仿佛带着剧毒。
“一派胡言!”欧阳修气得几乎要冲过去,“那供状乃狱吏屈打成招,断章取义!当年此案已明,张氏与仆有私,已依律处置,与臣何干?!尔等以此陈年旧案,捕风捉影,罗织罪名,其心可诛!”
王拱辰此时方才缓缓出列,语气看似平和,实则句句诛心:“陛下,欧阳修是否清白,非凭其一面之词,亦非凭刘御史一面之词。然,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欧阳修平日言行不谨,狎妓酗酒,讥诮时政,此皆有其诗文为证。如今牵连出人伦风化大案,无论真假,已使其名望大损,清流蒙羞。若仍使其居于开封府要职,掌管京畿刑狱,何以服众?何以正士风?臣恳请陛下,暂罢欧阳修权知开封府一职,交有司彻查,以正视听!”
“臣附议!”
“臣亦附议!”
霎时间,竟有十数名御史、谏官乃至部分六部官员纷纷出列,齐声请求罢黜欧阳修。声音汇聚一堂,形成一股巨大的压力,直逼御座。
范仲淹、富弼等人面色铁青,他们深知这是对手精心策划的围剿。攻击欧阳修是假,瓦解革新派阵营、打击皇帝对新政的信心才是真。富弼欲出言辩驳,却被范仲淹以眼神微微制止。此时此刻,任何为欧阳修的激烈辩护,都可能被曲解为“朋党”相护,火上浇油。
仁宗皇帝看着台下跪倒一片的官员,又看了看孤立无援、因愤怒和屈辱而浑身发抖的欧阳修,心中五味杂陈。他对欧阳修的才华素来欣赏,但接连不断的弹劾,尤其是涉及人伦风化的指控,让他对这位才子的品行产生了严重的怀疑。作为皇帝,他必须维护朝廷的体面和士大夫的道德形象。
沉默了许久,仁宗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不容置疑的威严:“欧阳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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