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雅宋朝 第12章 忧患之书

庆历四年的汴京，沉浸在一场盛大典礼的余韵之中。祭祀天地的大驾卤簿刚刚散去，旌旗仪仗的华彩仍灼烧着京师百姓的视网膜，空气中弥漫着香烛与皇家威仪混合的庄重气息。然而，紫宸殿内，身着繁重衮冕的仁宗皇帝赵祯，在屏退了所有侍从后，却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虚脱与空洞。

他踱步至殿侧，那里悬挂着一幅巨大的《西夏边塞防务图》。与祭祀时使用的祥瑞图谱不同，这幅舆图上没有缭绕的仙气与神奇的嘉禾，只有用赭石色艰难勾勒出的、代表范仲淹等人苦心经营堡寨的密密麻麻的三角符号，以及用朱笔醒目标注的、逐年输送往兴庆府的“岁赐”数目——银、绢、茶，一笔笔，如同沉重的枷锁。他的手指缓缓划过好水川的位置，那里没有标记，却仿佛有一道无形的伤口，至今仍在帝国的肌体上隐隐作痛。

“陛下，”内侍轻声入内，小心翼翼地呈上一份奏疏，“范参政递来的《答手诏条陈十事》，言乃遵陛下前日垂询之意。”

仁宗精神微微一振。数日前，他在一次经筵结束后，独留范仲淹，曾以近乎恳切的语气问道：“范卿，如今外患暂平，然国用不足，吏治未清，百姓犹困。朕每思之，寝食难安。卿久历边事，洞察时弊，可有良策以教朕？” 此刻，这封他期盼已久的奏疏终于来了。

他坐回御案，深吸一口气，展开了那封沉甸甸的奏疏。范仲淹的笔迹，一如他筑城时的风格，沉稳而劲健。开篇并无虚言，直指核心：

“臣闻历代之政，久皆有弊，弊而不救，祸乱必生……我国家革五代之乱，富有四海，垂八十年。纲纪制度，日削月侵，官壅于下，民困于外，夷狄骄盛，寇盗横炽，不可不更张以救之……”

字字句句，如同惊雷，炸响在仁宗耳边。他仿佛能看到范仲淹那张因边塞风霜而略显沧桑、却目光如炬的面容，正透过纸背，向他陈述着一个远比边境烽火更为严峻的现实——帝国的内疾已深入膏肓！

二

范仲淹的奏疏，并非空泛的议论，而是如同一份详尽的手术方案，直指朝廷肌体上的十大痼疾，并一一开出药方：

一曰“明黜陟”（严明官员升降考核） ：痛陈现行“磨勘法”之弊，官员不论贤愚劳逸，凭资历年限一律升迁，导致“人人因循，不复奋励”。主张以实际功过、民情舆论为依据，破格提拔贤能，降黜庸懦。

二曰“抑侥幸”（限制权贵子弟恩荫滥赏） ：指出贵族、重臣子弟“充塞铨曹（吏部），与孤寒争路”，使得恩荫太滥，官员素质下降。要求大幅削减恩荫名额与官职，使官位归于有才德之人。

三曰“精贡举”（改革科举取士方法） ：批评专以词赋、墨义取士，难以选拔通晓经世致用的人才。建议先考策论，观其才识；次考诗赋，验其词采。并鼓励州县立学，教授“经济之业”（经国济民之学）。

四曰“择官长”（谨慎选择地方长官） ：强调“今之刺史、县令，即古之诸侯”，一方治乱系于其身。请求由中书、枢密院会同遴选转运使、提点刑狱、知州等高级地方官，再由他们逐级荐举州县官，务求得其人。

五曰“均公田”（均衡地方官员职田收入） ：阐明官员俸禄不足，则难以责其廉洁。建议均衡外官职田，使其有足够的收入养家廉身，然后可以督责其廉洁，惩治贪赃。

其后，还有 “厚农桑”、“修武备”、“减徭役”、“覃恩信”、“重命令” 等条，涵盖了发展经济、加强军备、减轻民负、落实政策、严肃法令等方方面面。

这十条纲领，如同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析了“三元”（冗官、冗兵、冗费）积弊的根源，体系完整，思路清晰，充满了强烈的现实关怀与改革锐气。它不仅仅是一封奏疏，更是一篇声讨因循守旧政治的檄文，一幅重建帝国秩序的宏伟蓝图。

仁宗皇帝读着读着，不由得站起身来，在殿内激动地踱步。他时而拍案称快，为其中切中时弊的分析；时而蹙眉深思，为那必将触动无数既得利益者的改革举措可能引发的巨大阻力。他仿佛感到，一股来自西北边塞的、带着凛冽寒风却又充满生机的力量，正透过这奏疏，猛烈地吹入这间被繁文缛节和保守气息所笼罩的殿堂。

“更张以救之……更张以救之……” 他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眼中闪烁着一种混合着兴奋、忧虑与决心的复杂光芒。

三

次日，仁宗皇帝在延和殿召集了核心辅臣，包括章得象、晏殊、贾昌朝、范仲淹、富弼、韩琦等人。他将范仲淹的奏疏传示众臣，殿内的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而紧张。

仁宗的目光扫过众人，沉声道：“范卿所陈十事，皆切时务。国家承平岁久，弊病丛生，若不大加厘革，恐非社稷之福。诸卿以为如何？”

短暂的沉默后，革新派的力量率先发声。与范仲淹一同被寄予厚望的枢密副使富弼，立即出言支持：“陛下圣明！范参政所言，实乃救国良方！‘磨勘’按资升迁，如同死水；恩荫泛滥，阻塞贤路；科举取士，华而不实……此皆积弊之核心。若不断然革新，则国势日颓，虽有和议，终难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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