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塞的烽火,灼烧了整整五年。五年间,范仲淹构筑的防线如同一道缓慢愈合的伤疤,横亘在宋夏边境,虽不再轻易流血,却时时隐痛。西夏的铁骑依旧在防线之外游弋,寻找着任何可能的缝隙,小规模的冲突、试探性的进攻,从未真正停止。战争,从最初雷霆万钧的决战,演变成了一场消耗国力、比拼意志的漫长煎熬。
兴庆府的宫殿里,李元昊志得意满的神情下,也开始显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焦躁。接连不断的军事行动,如同一个无底洞,吞噬着西夏本就不甚丰厚的国库。对宋战争的掠夺所得,远不足以支撑他庞大的帝业梦想和军队开销。国内,那些被他以武力强行整合的党项各部,以及横山诸羌,在连年征战中损失惨重,厌战情绪如野草般滋生。更让他如芒在背的是,北方的契丹,这位名义上的“宗主”,正用一种审视猎物的目光,密切关注着西夏的动向。他深知,若再与宋朝僵持下去,一旦契丹南下,西夏将面临灭顶之灾。
“不能再这样耗下去了。”李元昊对麾下心腹重臣野利仁荣沉声道,“宋朝地大物博,耗得起。我大夏……需要喘息之机。” 他需要时间消化战果,稳固内部,更需要宋朝的“岁赐”来填补空虚的府库,维系他帝王的体面。一场体面的“和议”,成为他眼下最现实的选择。
几乎在同一时间,汴京皇宫的福宁殿内,仁宗皇帝赵祯也正对着三司使呈上的奏报深深叹息。奏报上罗列的数字触目惊心:陕西、河东诸路常年驻守数十万大军,粮草军械转运,耗费千万贯计;为应对边患而新增的赋税,已引得民间怨声载道;河北防线为防契丹异动,亦需重兵布防,国库已然捉襟见肘。
“陛下,”参知政事晏殊语气沉重,“五年战事,国力损耗甚巨。陕西百姓,苦于转运;天下仓廪,为之半空。如今范仲淹、韩琦等守御有方,边境暂得粗安。然久守非策,徒耗元气。若能……若能以金帛换得边境息兵,使生民休养,国力复苏,未尝……非一时权宜之策。” 他的话,代表了朝中相当一部分务实派官员的心声。连年战争带来的巨大财政压力,让“和平”变得极具诱惑力。
仁宗沉默着。他何尝不想效仿太宗、真宗,开疆拓土,青史留名?但好水川的惨败记忆犹新,国库的空虚更是冰冷的现实。他肩负的,是整个帝国的安危。最终,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遣使吧,去探探元昊的口风。然,底线必须守住,称臣也罢,去帝号也可议,然土地尺寸不可与人,岁赐……亦需有个限度。”
二
和议的通道,在双方心照不宣的默契下,悄然开启。使者往来,密信传递,一场没有硝烟的外交博弈,在兴庆府与汴京之间紧张地进行着。
李元昊狡黠如狐,他一方面指示前线继续保持着军事压力,不时制造摩擦,以战促和;另一方面,在谈判桌上漫天要价,不仅要求巨额的岁赐,还在称呼、礼节等涉及名分的问题上纠缠不休,试图最大限度地攫取利益。
宋朝这边,主持和议的重任,落在了刚被提拔为知制诰、同判吏部流内铨的富弼肩上。富弼,字彦国,年轻而沉稳,富有辩才且熟知边事。他深知此行艰难,临行前,他向仁宗和执政大臣清晰地阐述了自己的策略:“元昊僭号,其志不在小。然其国内空虚,急于求和,此其弱点。臣此行,当持正理,折其狂悖。岁赐可许,然必使其去僭号,奉正朔,名义上仍为我大宋之臣。此乃底线,绝不可退。否则,非但和议不成,反损国威。”
富弼的到来,让李元昊感受到了不同于以往宋朝使者的气度。他不卑不亢,据理力争。在激烈的辩论中,富弼敏锐地抓住西夏国内财政困窘、惧惮契丹的软肋,言辞犀利:“陛下(指元昊)自立门户,然能独抗北朝(契丹)与南朝之夹击否?今我主上仁慈,愿赐金帛,以全两国生灵。若陛下执意于虚名而忘实祸,恐非智者所为。”
几经波折,往复拉锯,谈判的天平在双方的实力底线与现实需求间,终于找到了一个微妙的平衡点。
三
庆历四年(1044年),宋夏正式达成和议,史称“庆历和议”。其核心条款如下:
· 名分上:西夏取消帝号,由宋朝册封为“夏国主”,夏国主对宋称“臣”。宋朝承认西夏事实上的割据地位。
· 经济上:宋朝每年“赐”给西夏绢十三万匹、银五万两、茶二万斤。此外,在重要节日,西夏还可遣使至宋,另得“回赐”银二千两、绢二千匹、茶一千斤。
· 边境上:双方恢复榷场,允许民间贸易往来。重申边界,承诺各守疆土。
消息传回汴京,朝野的反应复杂难言。仁宗皇帝在垂拱殿接受了百官的朝贺,脸上却并无多少喜色。他清楚地知道,这并非胜利,而是无奈之下的妥协。用每年二十五万五千“岁赐”(此为常见统计方式,将银绢茶折合计算),买来西部边境的暂时安宁,代价不可谓不沉重。他在告祭祖庙的祝文中,特别加上了“然则操之过急,国力有亏,不得已而为之,惟愿后世子孙,勿忘今日之耻,励精图治,以雪前耻”之语,其内心的不甘与隐痛,表露无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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