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宗训刚跨进勤政殿的门槛,靴底沾着的雪粒便在金砖上化了一小片水渍。殿内没有燃地龙,寒气裹着御案上的墨香扑面而来,让他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往日里总带着暖意的勤政殿,今日竟透着股说不出的沉滞。
符太后仍坐在御座上,乌发用赤金镶玉的发冠束着,一身赭黄宫装衬得她面容愈发清冷。她指尖捏着半卷奏折,目光却没落在纸上,只垂着眼盯着案上那方刚磨好的松烟墨,连柴宗训进来的脚步声都没惊动。侧殿的阴影里,魏仁浦一身藏青朝服,双手拢在袖中,见他进来,也只微微颔首,眼底没了往日的温和笑意,倒多了几分凝重。
“娘……”柴宗训捏着衣角,把刚要扬起的笑容硬生生憋了回去。他能感觉到殿内的气氛不对,连殿外守着的禁军都屏住了呼吸,只听见殿角铜漏“滴答”的声响,敲得人心头发紧。
符太后终于抬眼,目光先扫过他沾着雪霜的肩头,又落在他冻得发红的耳尖上,眉头猛地蹙起:“校场的雪比宫里的暖炉还舒服?让你在书房温书,你倒好,带着外人把禁军的操练场当成了逛庙会的地方?”
这语气算不上疾言厉色,却像冰棱子刮过脸颊,柴宗训心里“咯噔”一下,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瞒着娘出宫的事。他往后缩了缩脚,刚要开口说“我是为了结盟”,殿外忽然走进两名女辅营的侍女——皆是一身墨绿宫装,腰间束着银带,身姿挺拔得像两杆长枪,正是平日跟着符太后的贴身女官。
“陛下,太后有旨,您既忘了‘后宫不得干政、皇子不涉机密’的宫规,便先随我们去偏殿思过。”左边的女官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规矩,伸手便要扶他的胳膊。
柴宗训这下真慌了。他以为娘顶多骂两句,最多罚他抄两遍《论语》,万万没想到会来真的。眼泪“唰”地就涌了上来,挣开女官的手往后退了两步,小靴子在金砖上蹭出细碎的声响:“娘!我错了!我不该瞒着您带孟玄喆去校场,可我不是故意胡闹的……我就是想让他看看我们的禁军多厉害,让后蜀早点跟我们结盟打辽人啊!”
他越说越急,眼泪砸在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小拳头攥得紧紧的,指节都泛了白:“魏枢密使前儿还跟我说,结盟要拿出诚意,不能光靠嘴说。我带孟玄喆看禁军,就是让他知道我们后周有实力保护盟友,这不是诚意是什么?我没通敌,我真的没有……”
符太后看着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指尖在袖中悄悄蜷起,指甲掐进了掌心——她哪舍得真罚自己的儿子?可殿外的廊下,不仅站着禁军统领高怀德,还有三位闻讯赶来的老臣,皆是出了名的“守规矩”,方才在殿外就直言“质子观机密,陛下此举不妥”,若今日不“罚”得像模像样,明日朝堂上的唾沫星子,能把这九岁的小皇帝淹了。
“诚意?”符太后猛地拍了下御案,声音陡然拔高,连案上的端砚都跳了跳,墨汁险些洒出来,“魏枢密使说的诚意,是带着国书去后蜀谈条件,是朕给孟玄喆的随从送去锦缎和药材,不是你把高将军练了三个月的三才阵,当玩意儿给后蜀质子开眼界!”
她起身走下御座,故意背对着殿门——廊下的人能听见声音,却看不见她眼底的心疼。抬手点了点柴宗训的额头,力道轻得像拂去灰尘:“你当禁军是街头卖艺的?那些士兵每日天不亮就起来练骑射,手上的茧子比你的年纪还厚,他们练的阵法是要用来挡北汉骑兵的,是要护着中原百姓不被辽人欺负的,不是给外人看个新鲜的!”
柴宗训被问得哑口无言,哭声也小了,只抽噎着抹眼泪。小肩膀一抽一抽的,鼻尖通红:“娘,我……我没想这么多……我以为孟玄喆是朋友,他不会把阵法说出去的……我们还约好了,将来要一起带军队打辽人,把幽云十六州抢回来……”
“朋友?”符太后哼了一声,语气却软了些,伸手替他拂去肩上的雪粒,指尖触到他冰凉的肩头,又悄悄往回缩了缩,“他是后蜀的太子,不是你宫里一起玩弹弓的伴读。你待他以诚是对的,但防人之心不可无——这世上最靠不住的,就是‘不会说出去’的诺言。当年后唐和吴越也结盟,不也因为互相猜忌散了?”
她话音刚落,魏仁浦适时从阴影里走出,躬身道:“太后息怒,陛下年纪尚小,也是一片赤诚之心。臣看不如这样,罚陛下抄十遍《孙武兵法》中的‘用间篇’,既让陛下知道‘防谍’的道理,也不算苛责,您看如何?”
这正是符太后想要的台阶。她瞥了眼仍在抽噎的儿子,冷声道:“就依魏枢密使的话。李德全,你亲自带陛下回书房,盯着他抄,少一个字、错一个字,都得重新来。”
“奴才遵旨。”李德全连忙上前,从袖中掏出一块干净的绢帕,递到柴宗训手里。柴宗训擦了擦眼泪,抬头看符太后,见她仍绷着脸,却在转身时,悄悄用指尖对他比了个“莫怕”的小动作——那指尖带着暖意,像春天刚发芽的柳丝,瞬间让柴宗训懂了:娘的“凶”,全是护着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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