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的蜀宫,正对着摩诃池的凝芳殿里,孟昶捏着孟玄喆寄回的信,指腹反复摩挲着信尾那方鲜红的“秦王印”。殿外的雨丝斜斜织着,打在窗棂上溅起细碎的水花,把殿内的蜀锦屏风都染得添了几分湿意。近侍捧着刚沏好的蒙顶石花,见他久久不说话,连呼吸都放得轻了些——自后周灭了南唐,孟昶这半年来,就常对着北方的方向发呆,连往日最爱的《霓裳羽衣曲》,都鲜少让乐师演奏了。
“‘后周君臣皆有结盟诚意,陛下虽年幼却有大志,臣观其心可托’……”孟昶低声念着信里的话,抬眼看向殿中挂着的《天下舆图》。手指从成都的位置出发,沿着嘉陵江一路向北,最终落在洛阳那处小小的墨点上,指节不自觉地收紧。他想起三个月前,孟玄喆离蜀时,在勤政殿里说“儿臣定替父皇探清后周虚实”的模样,那时他还反复叮嘱“辽人狼子野心,后周亦非善类,你需步步谨慎”,可如今,儿子的信里,满是对那个九岁小皇帝的信任,连雄武军的山地作战图,都愿意主动附上。
“陛下,枢密使王昭远在外求见,说有辽使密函要呈。”近侍的声音打断了孟昶的思绪。他把信折好,塞进腰间的玉带里,沉声道:“让他进来。”
王昭远一身绯色朝服,捧着个鎏金托盘快步走进殿内,托盘上放着个封蜡的黑漆木盒。他刚跪下,雨水便顺着朝服下摆滴在金砖上,洇出一小片深色:“陛下,辽使昨夜从太原秘密南下,送来萧思温的亲笔信,说愿与我蜀地共分中原,只要我们不与后周结盟,待辽军破了洛阳,便将秦、凤二州归还我朝。”
孟昶看着那只木盒,指尖在案上轻轻叩着。雨声、远处宫人的脚步声、摩诃池里的蛙鸣,此刻都像被拉远了些,只有王昭远的声音在殿内回响:“陛下,辽人势大,又有北汉为援,后周不过是侥幸灭了南唐,根基未稳。那柴宗训不过是个孩童,符太后一介妇人,怎值得我们赌上蜀地安危?萧思温许的秦、凤二州,可是我们祖辈心心念念的故土啊!”
孟昶没说话,伸手打开了木盒。密函上的契丹文他虽认不全,却认得落款处萧思温的印章——那是去年辽使来蜀时,他特意让鸿胪寺记下的纹样。信里的内容,王昭远早已译成了汉文,附在一旁的笺纸上:辽主耶律璟已命韩通率军五万,与北汉刘钧的三万兵马汇合,不日便要攻往后周的泽州;若后蜀肯按兵不动,待辽军拿下泽州,便与蜀地以黄河为界,共拒后周。
“按兵不动?”孟昶忽然笑了一声,笑声里带着几分冷意,“萧思温当朕是三岁孩童?当年石敬瑭割幽云十六州,辽人许了他什么?最后还不是落得国破家亡的下场。他今日能许我秦、凤二州,明日便能伙同北汉来犯蜀地——辽人的承诺,比摩诃池的水泡还不如。”
王昭远愣了一下,没想到孟昶会是这个反应,忙道:“可后周毕竟是中原正统,若他们真与我们结盟,将来灭了辽和北汉,会不会转头就对蜀地动手?柴世宗当年可是连南唐的濠州都拿下来了,符太后若有他一半的野心……”
“野心?”孟昶抬手打断他,把孟玄喆的信递了过去,“你看看玄喆写的。他说柴宗训在雪地里跟他约定,要一起打辽人,要把幽云十六州抢回来——一个九岁的孩子,心里想的不是扩张地盘,是收复故土。符太后若真有吞并蜀地的野心,怎会在玄喆看了禁军阵法后,只罚那孩子抄书,还特意送蜀锦安抚?”
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户。潮湿的风涌进殿内,带着摩诃池里的荷香:“当年后唐灭前蜀,是因为王衍荒淫无道;如今我蜀地虽偏安一隅,却也有雄武军十万,剑门关天险。后周若真想打蜀地,何必费力气结盟?玄喆说得对,眼下最大的敌人,是辽人和北汉。他们占着幽云十六州,年年南下劫掠,中原百姓苦不堪言,我蜀地虽远,也迟早会被波及。与其坐看辽人壮大,不如与后周联手,先除了这心腹大患。”
王昭远捧着信,看着上面孟玄喆清秀的字迹,眉头仍皱着:“可……可使团若去了洛阳,万一后周借机扣留使者,或是提出苛刻条件,如让我蜀地出兵出粮,我们该如何应对?”
“苛刻条件?”孟昶转过身,目光落在《天下舆图》上,语气坚定,“只要是为了共敌辽汉,出兵出粮都可商议。但有一条,必须在盟约里写清楚——灭辽之后,幽云十六州归后周,秦、凤二州需归还我蜀地。另外,使团的正使,就派御史中丞毋昭裔去,他为人刚正,又懂中原礼法,定能把事情办好。”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让毋昭裔带上玄喆的山地作战图,还有蜀地特产的蜀锦、蒙顶茶,再备上三万石粮草的文书——就说这是我蜀地的诚意,若后周愿结盟,这三万石粮草,可先运去泽州,支援后周守军。”
王昭远见孟昶主意已定,便不再多言,躬身道:“臣遵旨,这就去安排使团事宜。”看着王昭远离去的背影,孟昶再次拿起孟玄喆的信,指尖轻轻拂过“一起打辽人”那几个字,嘴角竟微微扬起——或许,他的儿子,比他更懂乱世里的“信任”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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