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作社的展厅里,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琥珀,将所有人的神情、呼吸,乃至心跳都封存在这一刻。
阳光从高窗斜斜地射入,落在两件并排陈列的绣品上,光影分明,一如眼前新旧两个时代的对峙。
左边,是张师傅那幅褪色的《牡丹图》。曾经娇艳欲滴的花瓣,如今像被岁月抽干了魂魄的枯叶,边缘泛着脆弱的黄,丝线的光泽黯淡得如同蒙尘的旧镜。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无声地诉说着“宁肯老去,不愿变味”的孤高与执拗。
右边,是姜芸修复好的《荷花鸳鸯绣屏》。那对“鸳鸯眼”在光下流转着温润而坚韧的金芒,仿佛真的有生命在其中呼吸。每一片荷叶的脉络,每一朵荷花的粉嫩,都鲜活欲滴,带着水汽的清新感。它像一位风华正茂的青年,昂首挺胸,准备迎接未来的风雨。
十几位老匠人围在展台前,神情各异。有的眉头紧锁,像是在审视一件大逆不道的赝品;有的眼神游移,在两幅绣品间来回逡巡,内心天人交战;更多的,则是和张师傅一样,脸上刻着一种混合了怀疑、抗拒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哀的复杂表情。
“大家请看。”姜芸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清亮而沉稳,没有丝毫的怯懦。她站在展台旁,身姿挺拔如一杆标枪,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攥在袖中的指尖,早已被汗水浸得冰凉。
她没有急着去解释化学固色的原理,而是先从身旁的托盘里拿起一块绣着简单缠枝纹的样品。那金线,正是用“桑叶提取物 低浓度酸性固色剂”浸泡过的。
“我知道,各位师傅最担心的,是‘化学’二字,会毁了苏绣的魂。”姜芸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位老匠人的脸,最后落在了张师傅身上,“苏绣的魂是什么?是针法,是丝线,更是我们绣娘指尖的匠心。如果一种技术,能让匠心之作流传得更久,那它究竟是毁了魂,还是在护魂?”
她话音未落,便做出了一个让所有老匠人倒吸一口凉气的动作。
她拿起旁边的一杯清水,将那块金线样品,完全浸了进去。
“作孽啊!”一位老奶奶失声惊呼,捂住了嘴。在传统观念里,水是绣品的天敌,尤其是金线,遇水则晦,光泽尽失。
张师傅的身子猛地一颤,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水中的样品,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他仿佛看到了自己那幅《牡丹图》被水浸泡后,彻底化为一滩烂泥的惨状。
然而,一秒,两秒,十秒……
姜芸将样品从水中缓缓取出。水珠顺着饱满的金线滚落,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晕。那金线,非但没有变得黯淡,反而像是被洗去了一层浮尘,光泽愈发内敛而深邃,依旧闪烁着金属独有的华彩。
人群中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
“这……这怎么可能?”一位年轻绣娘喃喃自语。
姜芸没有停顿,她又拿起一块粗糙的麻布,当着所有人的面,在那块金线样品上用力地来回摩擦。她的动作很重,甚至能听到布料与丝线摩擦的“沙沙”声。老匠人们的心也跟着那声音一紧一紧,仿佛被摩擦的不是绣品,而是他们的心。
摩擦了十几下,姜芸停下,将样品举到众人面前。
金线依旧完好无损,没有丝毫的起毛、断裂,甚至连光泽都没有半分减损。
“传统金线娇贵,稍有不慎便会脆化断裂,难以保存。”姜芸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激动,也是如释重负,“而这种固色金线,韧性提升了三倍。它不怕水洗,不怕摩擦。这意味着,我们绣出的作品,百年之后,后人看到的,依然是它此刻最鲜活的模样,而不是一堆无法触碰的腐朽丝线。”
她的话像一颗石子,投入了平静的湖面,激起层层涟漪。老匠人们的眼神开始松动,那层坚冰般的抗拒,出现了一丝裂痕。
张师傅没有说话,他缓缓走上前,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针孔的手,颤抖着,想要触摸那块样品,却又在半空中停住,仿佛那是什么滚烫的神物。
就在这时,林晓走了上来,手里捧着一本泛黄的古籍影印本。
“张师傅,各位前辈。”林晓的声音清脆而有力,“我查阅了《苏州织造局则例》的清代抄本,其中记载,‘凡御用绣品,其红绿之色,需以明矾水固之,以防褪色’。”
明矾!
这两个字像一道惊雷,劈在张师傅和所有老匠人的心头。
明矾,化学名称十二水合硫酸铝钾,在他们看来,这不就是“化学品”吗?
“老祖宗……也用化学品?”一位老匠人难以置信地问道。
林晓点点头,继续说道:“是的。明矾,就是古人能找到的最好的‘固色剂’。他们用当时最先进的‘化学知识’,来守护自己的匠心之作。这和今天姜芸姐做的事情,本质上有什么不同呢?难道因为明矾是矿石,是‘老东西’,我们就觉得它正统;而李建国工程师研发的试剂是‘新东西’,我们就觉得它旁门左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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