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透过省城化工厂实验室的玻璃窗,在地板上切割出明亮的几何形状。空气中,化学试剂的清冷与桑叶的微甜交织成一种奇异而崭新的气息。姜芸坐在实验台前,指尖轻轻拂过那卷修复好的“荷花鸳鸯绣屏”。那只失而复得的“鸳鸯眼”,在晨曦中流转着温润而坚韧的光芒,仿佛一颗被重新唤醒的心脏,在沉寂的绣品上搏动。
一夜未眠,她的眼眶下带着淡淡的青影,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星辰。李建国靠在另一张实验台边,手里端着一个搪瓷缸,缸壁上印着“为人民服务”的红字,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镜片后的疲惫。
“成功了,姜芸。”他开口,声音带着沙哑的兴奋,“韧性提升三倍,光泽融合度百分之九十九点八。数据不会说谎,这……这是奇迹。”
姜芸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落在绣屏上那只鸳鸯的眼睛。那不是简单的金线,那是二十三次失败后,桑叶的魂魄与化学的骨骼完美结合的产物。她想起了张师傅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想起了他抚摸褪色牡丹图时哽咽的声音:“宁肯让绣品老去,也不让它变味。”
“数据是冰的,李工。”她终于开口,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但绣是热的。苏绣的魂,不在数据里,在绣娘的心里,在懂它的人眼里。”
她抬起头,直视着李建国:“我要办一场展览。不是给科学家看的,是给合作社的绣娘们,给张师傅他们看的。”
李建国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这不仅仅是一场成果展示,更是一场审判,一场关于传统与革新、坚守与变通的辩论。辩论的双方,是冰冷的化学试剂与滚烫的匠人之心。
“我支持你。”他重重地点头,“需要什么,我全力配合。”
回到太湖边的合作社时,已是午后。阳光正好,洒在青石板路上,却驱不散院落里凝重的气氛。老匠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屋檐下,抽着旱烟,谁也不说话。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对峙,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年轻绣娘们则躲在门后,偷偷张望,眼神里是好奇与不安。
姜芸没有说话,只是让人将合作社最大的那间厅堂打扫出来。她亲自将两幅绣品并排挂在正中的墙上。
左边,是张师傅那幅褪色的《牡丹图》。曾经娇艳欲滴的花瓣,如今已是一片苍白,金色的花蕊黯淡无光,像一位迟暮的美人,脸上写满了岁月的无情。它像一座沉默的墓碑,埋葬着没有灵泉庇护的、所有苏绣终将面临的宿命。
右边,是修复好的《荷花鸳鸯绣屏》。尤其是那只“鸳鸯眼”,金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针脚细密,光泽饱满,仿佛不是修复,而是重生。它像一面镜子,映照出苏绣另一种可能的未来。
当所有人都到齐后,姜芸站到了两幅绣品前。她没有看任何人,目光只落在那两幅作品上。
“各位师傅,各位姐妹。”她的声音很平静,“今天,请大家来,不为别的,只为一件事——看看这两幅绣品,然后告诉我,哪一幅,更像我们苏绣该有的样子?”
人群一阵骚动。张师傅拄着拐杖,从人群中缓缓走出。他没有看右边的绣屏,浑浊的目光死死地锁在左边自己的那幅牡丹图上。他的手,颤抖着抬起,似乎想触摸那褪色的花瓣,却又在半空中停住,无力地垂下。
“姜芸……”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你这是什么意思?羞辱我们这些老骨头吗?我们守了一辈子的手艺,到头来,就成了……就成了这个样子?”他指着那幅牡丹图,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姜芸摇了摇头,眼神里没有丝毫轻慢,只有深深的敬意。“张师傅,我不是羞辱。我是在问一个问题。”她转向众人,“我们守着苏绣,守的是什么?是让它和这幅牡丹图一样,在我们眼前慢慢老去,颜色褪尽,最终化作一捧尘土?还是……让它像这只鸳鸯的眼睛一样,换一种方式,继续活下去,活得更久,更亮?”
“那不是苏绣!”一个老匠人激动地喊道,“那是化学!是西洋玩意儿!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一根丝线,一针一线,都有讲究。你往里面加那些瓶瓶罐罐的东西,那还是苏绣吗?那是对祖宗的不敬!”
“对!我们不学!”
“把那些化学东西拿走!”
附和声此起彼伏,年轻绣娘们的脸上也写满了犹豫。她们从小听着传统的故事长大,对“化学”二字,天生带着一种畏惧和排斥。
姜芸没有争辩。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大家,等所有的声音都平息下去。
“好。”她说,“那我就让大家看看,这‘西洋玩意儿’,到底有没有糟蹋我们的苏绣。”
她让人端来一盆清水,放在绣屏下方。然后,她拿起一把小巧的镊子,小心翼翼地夹起修复好的“鸳鸯眼”上的一根金线,缓缓浸入水中。
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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