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冷的夜风刀子似的割脸,杨帆揣着鼓囊的胸口,几乎是小跑着冲进自家院门。
那鼓囊囊的钱袋子紧贴着心口,随着奔跑一下下撞击着肋骨,像揣了个滚烫的小太阳,驱散了满身的寒气。
“可算回来了!”母亲李秀娥从灶房探出头,灶膛的火光映着她脸上的担忧,“冻坏了吧?快进屋!”
堂屋里暖意混着烟火气。
昏黄的煤油灯下,弟妹们早就眼巴巴等着了。
父亲杨海裹着旧毯子靠在椅子上,腰下垫着个破棉絮卷,昏暗的光线里,他浑浊的眼睛也亮了起来,紧盯着儿子鼓起的怀兜。
“哥!挣了多少?”老四杨晨猴急地扑上来。
“别急!”杨帆笑着护住胸口,招呼围过来的老三杨亮和小妹杨欣,“都坐好,亮子,拿个笸箩来!”
哗啦——
杨帆解开棉袄,把钱袋往炕桌上一倒。
硬币、毛票、粮票,甚至还有几张皱巴巴的一分两分纸币,混杂着些尘土,瞬间堆成了一座诱人的小山。
那抹崭新的绿色“贰圆”票,如同宝石般嵌在最上方,刺得弟妹们倒吸冷气。
“我的老天爷!两块钱!”杨亮眼珠子都快瞪出来。
一家人屏住呼吸,手指在微凉的硬币和柔软的纸票间翻飞、归类。
一枚枚分币摞起,一张张毛票捋平。最后,杨帆把总计清点出来:
“十四块八毛五分!还有这斤二两粮票!”
十四块八毛五!在这个师范生月补贴八块、一斤猪肉八毛多的年月,这几乎是笔横财!
弟妹们爆发出欢呼,杨欣小脸通红,杨亮激动得直搓手,杨晨绕着炕桌又蹦又跳。
父亲杨海咧开嘴,常年被病痛折磨的脸上,难得地绽开深深的沟壑,他伸出枯瘦的手,颤巍巍地捏起那两块钱的绿票子,对着灯看了又看,浑浊的眼里像是有水光闪动。
李秀娥脸上也笑着,可那笑容底下却压着层抹不去的忧虑。
她收拾着桌上散落的零钱,忍不住低声开口:“帆娃子…这钱…是正经挣来的就好。可…可这街头卖唱…”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你往后就是吃公家饭的先生了,那红白喜事吹响器,是老行当,还有个规矩在里头。这街头…人来人往,抛头露脸地讨钱…名声…怕是…不太中听…”
“娘!有啥不中听!”十二岁的杨亮梗着脖子抢白,一脸的不在乎,“我哥凭本事吃饭!吹得好拉得好唱得好!大家伙儿爱听,乐意给!比那些偷鸡摸狗的强百倍!”他看向杨帆的眼神里全是崇拜。
杨海没看妻子,目光缓缓移向墙角挂着的那把旧唢呐,又落到杨帆身上,那眼神复杂得像打翻的调料罐——有欣慰,有骄傲,更有深不见底的愧疚。
他这辈子,从记事起,身子骨没坏的时候,就跟着一个叫“四海春”的草台戏班在四乡八镇飘。
班主看他机灵,没让他学翻跟头打把式,而是塞给他一把小唢呐、一根竹笛。他杨海,就是靠着这“吹拉弹唱”的本事,一路从学徒熬成了班里的头把响器。那走街串巷、红白喜事上挣来的铜板,也曾支撑过父母妻儿一段温饱岁月。
可命啊,它不饶人。前年冬天,为了多挣几个钱给老大杨明攒娶媳妇的彩礼,他咬牙去了乡里最苦也最“肥”的砖窑厂背砖。
高高的湿砖坯垛子塌下来的时候,他像根被雷劈断的老槐树,直挺挺地被拍在了冰冷的泥水里…醒来时,腰下就没了知觉。那
根顶起一个家的脊梁骨,生生被砸断了。戏班的营生断了,窑厂的活儿也干不成了。
这烂糟的日子,别人家借着改革的东风,日子眼见着往上窜,他杨家,人口多,老大刚分家另过又添了娃娃,担子全压在了老二杨帆这还没完全长开的肩膀上……
“名声…”杨海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咕哝,像是自嘲,又像是叹息,“能当饭吃?能当药使?”
他费力地抬起手,指了指墙上那把落了灰的旧唢呐,又指向杨帆,“这娃…随我!打小就稀罕这个!要不,就凭他那股机灵劲儿,能考不上高中?还不是天天钻麦秸垛里吹那破哨片、琢磨调门儿!”
“”亏得师范学校看中了他这‘一技之长’,降了二十分破格录取…这,就是命里该吃这碗饭!”
李秀娥被丈夫堵得说不出话,眼圈微微红了。
她低头去收拾杨帆带回来的东西,目光扫过那几件新棉袄,扫过糖果,扫过精白面,最后落在他脚上那双洗得掉色、鞋帮开裂、大脚趾处顽强顶出个破洞的解放胶鞋上。
鼻子一酸,她飞快地扭过头,用力眨着眼。
杨帆心里跟明镜似的。他走过去,轻轻揽住母亲瘦削的肩膀,脸上是少年人少有的沉稳笑容:
“爹,娘,你们甭多想。这卖艺,也就是年前人多,赶着挣几个活钱儿,年根底下给家里添点嚼裹儿、添点新气儿。等开了春我毕了业,正经分配了工作,那就是国家的人了,有工资有粮本,日子只会越来越有奔头!”
他声音清朗,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咱家的日子,往后只有芝麻开花的份儿!弟妹上学、爹的身子骨、家里的光景,有我担着!你们就只管把心放肚子里头!”
这番话,像温热的熨斗,慢慢抚平了李秀娥心头的褶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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