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将赵旌旗的身影勾勒得单薄伶仃。
陈怀瑾的问话落下,并未激起预想中的波澜。
她只是沉默,那沉默像一潭死水,早已对即将到来的命运失去了惊悸。
或许,这就是她的“命”。
自降生于那个倾颓王朝的废墟之上,自冠上那顶“亡国帝姬”的沉重荆冠起,
她便如同一枚注定被摆上祭坛的玉珏,是这乱世洪流里,一个无可更改的牺牲品。
“逃?”
赵旌旗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夜风拂过枯叶,带着一丝几乎听不出的自嘲,
反问陈怀瑾,更像是叩问这无情的苍穹,“陈大人,您觉得……我逃得掉吗?”
她的眼眸映着窗棂透进的微光,却空洞得没有焦点。
一个“政治筹码”,一个“牺牲品”——这就是她存在的全部意义,将被裹上华美的绫罗,送往那北方的虎狼之穴。
如同……如同史书上那寥寥几笔便带过的、她那位同样姓赵的可怜姑母——茂德帝姬赵福金。
那“谷裂”二字,轻飘飘落在纸上,却承载着一个二十六岁女子生前所遭受的、令人齿寒的非人屈辱与折磨,直至以一种羞于启齿的方式,终结了这荒诞的一生。
陈怀瑾心头一紧。
他读懂了赵旌旗眼底的死寂。
她的前路,与那位姑母相比,又能好上几分?
无非是另一场精心装饰的、通往地狱的仪典。
此刻的夜色,仿佛成了她唯一的庇护,卸去了白日里强撑的皇家体面与疏离,显露出内里那份深藏的、属于少女的怯懦与脆弱。
能这般与陈怀瑾相对而坐,如同寻常友人般说上几句话,于她而言,已是难得的奢侈。
长久以来,她将自己囚禁在无形的宫墙之内,隔绝了与外界情感的流通。
她的目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悄然落在陈怀瑾身上。
这份“平凡”——一个可以自主的身份,一份柴米油盐的烟火生活——竟成了她遥不可及的奢望。
尤其是这两日,陈怀瑾不知所踪,她亲眼看着沈江淩那如热锅蚂蚁般的焦灼、眼底掩饰不住的惊惶与关切。
那份情意,真切得刺眼,也滚烫得让她心头发酸。
她有时会痴痴地想,若剥去这身不由己的帝姬身份,她是否也能……
也能像一个最普通的江南女子?
春日里,或许能挎着竹篮去采撷新桑;暮色中,或许能守着灶火,等一个归家的人; 晨光熹微时,或许……也能有人用温热的掌心,替她拢起散落的鬓发,道一声寻常的“娘子,该梳妆了”?
这样的日子,该是何等模样?
光是想想,心底那潭死水,似乎也泛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廊灯的烛火在铜灯里噼啪轻响,将赵旌旗苍白的面容映得忽明忽暗。
她眼眸深处那片死寂的潭水,让陈怀瑾心头一紧。
此刻,他终于明白了赵伯琮的苦心——为何执意将这位心如枯槁的堂妹留在陈府。
这府邸里的融融暖意,对赵旌旗而言,或许像根扎进心口的刺,提醒着她即将失去的寻常烟火。
但更深一层,伯琮是想让这点点滴滴的温情,像微弱的星火,去暖一暖她早已冰封冻透的心田吧?
哪怕只是片刻的慰藉。
“旌旗姑娘,”
陈怀瑾的声音放得很轻,如同怕惊扰了易碎的琉璃,“事在人为。”
他将自己与赵伯琮那些尚在谋划、甚至显得有些渺茫的打算,缓缓道来。
没有夸口,只有沉甸甸的承诺:“月余岁贡之期将至,朝廷视你如货物,要将你送往金国那虎狼之穴……
我与你堂兄,断不会眼睁睁看着你跳进火坑。
我们,定会尽力!”
他提到了萧烬萝那句带着锋芒的话——若堂堂正正的文路走不通,谁说不能使些“上不得台面”的“小阴谋”?
这世道,有时就得用些非常手段。
赵旌旗静静地听着。
这些话,在她听来,不过是绝望深渊旁,好心人递过来的一根脆弱芦苇。
她的人生,早已被无边的黑暗吞噬干净,哪里还生得出半分奢望的勇气?
她的心,早就死了。
唯有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待车驾进入金国地界,她便寻个机会,自我了断。
这是她唯一能为自己保留的东西——一个干干净净的结局,总好过在金人的凌辱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是她最后的尊严。
夜深了,院中万籁俱寂。
赵旌旗抬起眼眸,望向眼前这个温润如玉的男子。
他带来的那一点点陌生的暖意,像寒夜里倏忽擦亮的火星,微弱,却真真切切地烫了她冰封的心一下。
方才情急之下扑入他怀中的刹那……
那坚实臂膀带来的、令人心悸的暖意和安稳感,竟鬼使神差地在她死寂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微澜。
那感觉……太好了。
好得让她这具早已麻木的躯壳,竟生出一丝贪恋。
勇气,在夜色和这片刻温存的诱惑下,悄然滋生。
她微微吸了口气,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拂过寂静的湖面,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打破了夜的沉凝:
“陈大人……”
赵旌旗的目光低垂,落在自己绞紧的指尖上,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那羞于启齿的祈求挤出唇瓣,
“我……可以……再抱你一下吗?”
陈怀瑾闻言微微一怔。
少女话语间那份小心翼翼的试探,如同初春薄冰下的水流,清晰可感。
于他而言,不过是一个顺手而为的拥抱,一份力所能及的温暖。
可于眼前这身份尊贵却又境遇堪怜的少女而言,却可能是一份不敢奢望的慰藉,一处风雪中渴求的屋檐。
他没有言语作答,只是不动声色地朝她身边挪近了些许。
随后,伸出臂膀,动作轻柔却坚定地将那单薄微凉的身子揽入怀中。
这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庇护。
宽厚温热的胸膛,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试图隔绝她周身的孤寒,将一丝属于人间的暖意缓缓渡入她冰凉的躯体。
怀中的少女,身躯出乎意料地柔软,却又透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冰凉。
仿佛她骨子里就浸染着寒霜,或是长久以来,心头那无形的风雪从未真正停歇过。
赵旌旗蜷缩在这突如其来的温暖港湾里,贪婪地汲取着这份陌生而坚实的暖意。
鼻尖猛地一酸,眼眶再也盛不住那份积压已久的委屈与脆弱。
温热的泪珠,无声地滚落,沾湿了他胸前的衣襟。
有那么一刹那,她心底甚至涌起一个渺小而强烈的祈愿:
愿窗外的时光就此凝滞,愿这深夜的凉风不再侵扰,只求这片刻的暖意与安宁,能为她停留得……
再久一些,再久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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