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伯琮步入二楼雅间的书房,目光便是一凝。
这哪里像是寻常八品主簿的书房?
分明是个微缩的沙场与枢密院的结合体!
墙角立着一方巨大的沙盘,山川河流、城池关隘历历在目,插着各色小旗,显是精心布置过。
壁上悬着大幅的《禹贡九州图》,墨迹犹新,旁边还挂着一幅更精细的《两淮漕运水道详图》,密密麻麻标注着闸口、浅滩、税关。
书架上并非全是经史子集,倒堆满了《营造法式》、《水经注疏》、《九章算术》乃至《武经总要》之类的实用典籍,书案上摊开的,赫然是一卷《建康府历年漕粮转运簿册》的抄本。
“怀瑾兄这书房……”
赵伯琮啧啧称奇,眼中满是探究与欣赏,“倒像是要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啊!比我在临安见过的那些清谈馆阁,可实在多了。”
他对这位看似闲散的主簿,印象不由得又深了一层,更添几分好奇——此人胸中丘壑,恐怕远不止一个建康主簿能容得下。
陈怀瑾笑了笑,引他到靠窗的茶案前坐下。
红泥小炉炭火正旺,他熟练地温壶、投茶、高冲低斟,手法行云流水,片刻间,两盏澄澈碧透的新茶便递到了赵伯琮面前,茶香氤氲,沁人心脾。
“伯琮兄,请。”
陈怀瑾自己也端起茶盏,借着氤氲的茶气,看似随意地问道:“上次匆匆一面,听兄台提起金人无礼,竟索要公主和亲……不知那位被提及的旌旗公主,是不是就是楼下这位?究竟是何情形?朝中对此,又是如何计较?”
赵伯琮闻言,脸上的新奇之色瞬间敛去,化作一声沉沉的叹息。
他放下茶盏,指节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紫檀木案面上敲了敲,声音里带着压抑的屈辱和无奈:
“还能如何?无非是奇耻大辱之上,再添一重罢了!”
他抬眼望向窗外,仿佛能看到那条无形的、流淌着血泪的国境线。
“怀瑾兄当知,自绍兴十一年那纸和议签下,我大宋便如被抽去了脊梁!年年岁贡,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一分不少,雷打不动!分春秋两季,在盱眙那个地方交割。
咱们的人,得押着这巨额的‘孝敬’,低眉顺眼地送过去,看金人脸色,途中损耗、脚力,全是我们自己担着!今春的‘买命钱’,刚送去不久,这秋贡的时辰眼瞅着又快到了……”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沉重,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愤懑:
“可金人贪心不足蛇吞象!此番使者前来,除了照例催逼岁贡,竟又加了一条——要官家选一位宗室公主,嫁与他们金主为妃!官家……”
赵伯琮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官家无有亲生女儿,此事便落在了宗正寺头上,在宗亲贵女中遴选。
这旌旗郡主赵氏……唉,前些年才从北边历经艰辛南归归来,在宗室里无甚根基依靠,性子也……不算刚烈。
选来选去,这‘和亲’的重担,竟就落到了她头上。
宗正寺那帮人,怕是觉得她最‘合适’,也最……不会惹出麻烦吧。”他最后一句,带着浓浓的讽刺和无力感。
赵伯琮话音落下,陈怀瑾心头豁然。
原来如此!难怪这位史书上甫一登基便厉兵秣马、锐意北伐的孝宗皇帝,彼时竟有那般破釜沉舟的决绝!
这大宋,实在是积弱得太久了!
久得像一潭沉腐的死水,将多少男儿的血气都生生憋闷在腔子里,寻不到半点宣泄的出口,只能眼睁睁看着山河日蹙。
陈怀瑾眉头紧锁,目光灼灼地盯着赵伯琮:“那……伯琮兄眼下作何打算?总不能真把这位千辛万苦才从狼窝虎穴里逃出来的旌旗郡主,再次往那火坑里推吧?”
他语气里带着几分急切,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呵……”
赵伯琮嘴角扯出一个极其苦涩的弧度,那笑容里满是沉甸甸的无奈,仿佛有千斤重担压在他年轻的肩膀上。
“怀瑾兄,有些事……非是不愿,实属不能啊!”
他长叹一声,那叹息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透着深深的疲惫,“眼下的我,在临安城里,自身尚且如履薄冰,朝不保夕,又能护得住谁?”
他眼中闪过一丝压抑,旋即又被更深的阴霾覆盖。
这一切的根源,皆在那权倾朝野的秦桧一党!
赵伯琮因着骨子里的刚烈与对社稷的忧患,早已成了秦党的眼中钉、肉中刺。
朝堂之上,针锋相对不知凡几。
他心系天下,痛恨秦桧那套奴颜婢膝、割地求和的国策,更对那桩以“莫须有”三字便冤杀忠良岳武穆的血案,痛彻心扉!
他是主战派心中一面不倒的旗帜。
而秦桧,便是那主和派只手遮天的魁首,专权跋扈,气焰熏天。
两人之间,如同水火,势同仇雠!
犹记那年(1144年)酷夏,衢州地面陡然生变,民怨沸腾,竟至聚众起事!
秦桧胆大包天,竟瞒着官家(高宗赵构),擅自调遣了禁卫军马前往弹压。
此事被赵伯琮侦知,他岂能容忍此等逾越之举?
当即面奏官家,直言秦桧擅权!
虽则那老贼巧舌如簧,最终搪塞了过去,但自此,那阴鸷的目光便如同淬了毒的钉子,牢牢钉在了赵伯琮身上,恨意更深一层。
更有甚者,后来各处盗匪蜂起,秦桧依旧隐而不报。
待到官家从别处得知消息,厉声质问时,那秦桧竟敢反问消息来源!
更可气的是,官家……官家竟将此事推到了赵伯琮头上!
此一举,无疑是将他彻底推到了秦桧那滔天权势的对立面,引来了更加酷烈的忌恨与倾轧。
赵伯琮能力卓绝,锋芒初露,这本是社稷之幸,却成了秦桧心头最大的刺。
那年他的生父赵偁病逝。
依礼当守孝三年,这本是人之常情。
可那秦桧竟主动跳出来,力主让赵伯琮离宫归家守制!
其用心何其险恶?
无非是想趁他远离中枢的这三年,在官家耳边日夜吹风,竭力扶持另一个养子赵伯玖上位,彻底绝了他赵伯琮的储君之路!
万幸,官家当时并未完全顺了秦桧的心意……可这其中的凶险,步步惊心,至今想来,犹令人脊背生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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