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足十步见方的土屋里,墙角堆着发黑的稻草,那便是床榻; 半截破陶罐倒扣在土灶上,权当饭桌;唯一称得上家具的,是块架在石头上当凳子的朽木板。
灶膛里几点余烬明明灭灭,映得墙上那道歪斜的刻痕格外刺目——想必是迟阿力每过一日,便划上一道。
萧烬萝的梨花枪咚地抵住地面。
少女眯眼适应着黑暗,却见姐夫怔怔站在屋中央,官袍下摆扫过积灰的柴堆,竟沾上了几根草屑。
奇怪的是,那双眼睛里,此刻没有半分嫌弃,反而翻涌着她读不懂的情绪。
“大、大人坐...”迟阿力手忙脚乱地用袖子擦那块朽木,擦得碎屑簌簌直落。
陈怀瑾却撩起袍角,直接坐在了灶台旁的石墩上。
青缎官服顿时蒙了层灶灰,他却浑不在意,只是轻轻拍了拍身边的位置:“你也坐。”
迟阿力的眼眶突然红了。
他佝偻着背,像捧圣旨般小心翼翼挨着石墩边缘坐下,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搓着衣角——那件补丁摞补丁的短褐,还是三年前亡母给他缝的。
萧烬萝突然别过脸去,她想起临安城的达官显贵们,那些朱门里连踩脚凳都要铺蜀锦的排场。
而眼前这个能让漕运衙门闻风丧胆的陈主簿,此刻却坐在贫民窟的破石墩上,袍角还沾着稻草。
“阿萝。”陈怀瑾突然唤她,“把药膏拿来。”
少女恍然回神,忙从怀中掏出青瓷小罐,罐里是沈江淩亲手调的金疮药,掺了珍珠粉,本是给陈怀瑾备着的。
迟阿力看着那莹润如玉的瓷罐,突然捂住脸,肩膀剧烈抖动起来,指缝间溢出的,不知是汗是泪。
两人走出迟阿力破败的茅屋时,暮色已染透了半边天。
陈怀瑾站在歪斜的篱笆前,望了望眼前真切的场景,他本以为自己见惯了南宋的富贵风流,临安城的灯火楼台,建康府的画舫笙歌,却不想在这城墙根下,还蜷缩着这样一方天地。
稻草为席,土灶作桌,连遮风挡雨的屋顶,都是拿芦苇混着泥浆胡乱糊就的。
迟阿力弓着背跟出来,这等汉子本是可以顶天立地的,此刻却用粗糙的手指死死攥着那枚铜制信物,陈怀瑾随手解下的腰牌副件,上面“建康府”三个阴刻小字,正深深烙在这汉子的掌心里。
“大人...”迟阿力的声音有些沙哑,那是一种难以置信后的反应,“小人不明白...”
陈怀瑾望着远处偷偷张望的邻人。
那一双双眼睛里,有惊疑,有畏惧,更多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茫然,仿佛看见猛虎突然对蝼蚁垂首,颠覆了他们几十年来认命的认知。
“不必明白。”他轻声道,官靴碾过一丛刚冒头的荠菜,“你若是肯吃苦,又相信努力终有回报,三日后,就拿着这信物来府衙寻我。”
萧烬萝的梨花枪突然铮地一声轻鸣,少女望着姐夫被暮色勾勒的侧脸,忽然又想起来时在马车里,他说女子生来不是嫁妆的惊世之言。
回程的马车上,陈怀瑾一直沉默。
他原以为凭自己的现代思维,总能在这南宋闯出条路来。
可迟阿力灶台上那碗结块的野菜粥,墙上炭笔画写的收支,还有邻居们畏缩又渴望的眼神,都在无声地嘲笑他的天真。
这不是那个勤劳就能致富的时代,在这里,有些人从出生起,脊梁就被钉在了黄土里。
“姐夫...”萧烬萝突然打破沉默,“你给他腰牌,是真要给他谋差事?”
陈怀瑾突然摆了摆手让老赵头把马车停下,车辙声戛然而止。
陈怀瑾轻轻推开车门,青缎官靴踏在河坝的黄土上,惊起几只啄食的麻雀。
萧烬萝握枪紧随其后,却见姐夫独立于暮色苍茫处,官袍被晚风卷得猎猎作响,背影竟似一杆插入乱世的标枪。
漕河在脚下奔涌,千帆过处,橹声欸乃,扛包的苦力在跳板间佝偻如蚁,更远处,建康城的飞檐翘角沐着残阳,恍若镀了层血金。
“姐夫?”萧烬萝轻声唤道,枪尖红缨拂过坝上野草,沾了几星泥点。
陈怀瑾没有回头。
他望着河面波光,忽然想起临安城那场荒唐的“起死回生”,从灵堂棺木中爬出至今,不过月余光景,却已斗族亲、离故土、掌刑名,更在这建康府置下娇妻奴仆美宅。
上天待他不薄,没让他穿越而来开局如迟阿力般在泥淖里挣扎,反倒赏了个温柔解意的沈江淩,赠了杆快意恩仇的梨花枪。
可这乱世,最擅长的便是翻脸无情。
岳元帅风波亭的血还没干透,萧家小姐的梨花枪已沾了尘,今日朱衣蟒袍,明日阶下囚徒,在这南宋官场,不过是一道圣旨的距离。
“阿萝。”陈怀瑾突然开口,声音沉得似浸了漕河水,“你可知或许多年之后,此地会成修罗场?”
萧烬萝一怔,却见姐夫伸出三根手指,缓缓抵住自己的咽喉:“金国亡宋之心未灭,或许有朝一日百万铁骑会踏破长江,建康城的万家灯火...”指尖猛然收紧,“都将化作焦土。”
陈怀瑾缓缓抬头望向远方,穿越月余,他早已不是那个在灵堂初醒的懵懂举人,建康府的官印、沈江淩的温柔、萧烬萝的忠诚,这些看似稳固的依靠,在历史洪流面前不过是一叶扁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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