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道。正午。
刚果的空气被晒得滚烫,沉重地压在每一寸裸露的皮肤上。钴矿堆像一座座染着病态蓝紫色的怪异小山,在无遮无拦的天穹下蒸腾出金属与尘土混合的腥气。乔纳森站在矿堆顶端,脚下是粗粝、滚烫的矿石棱角。汗水仿佛从每一个张开的毛孔里被硬生生榨取出来,汇成浑浊的溪流,在他深色皮肤上划出油亮的轨迹,最终不堪重负地滴落。
他赤着脚,脚底板早已磨砺得如同生铁,却依旧能清晰感受到矿石那贪婪的、灼人的热度。他必须站直,纹丝不动,像一个被献祭在祭坛上的活物。汗水流进眼角,刺痛让他短暂地眯起眼,视野模糊了片刻,又倔强地重新清晰。
他的影子,在脚下缩成了一个浓墨般的、微微颤抖的小圆点,紧贴着他开裂的脚后跟。这是正午的献礼,太阳近乎垂直地悬在头顶,仿佛要将大地连同上面的一切生灵都熔化成流动的岩浆。
他双手紧握着那件沉重的仪器——道尺。冰冷的合金外壳此刻也沾染了他的体温,握在手里像一块滚烫的烙铁。道尺顶端那根细长的、经过特殊处理的测影金属杆,笔直地指向天空。它的影子,同样缩成了一个极小的点,几乎与乔纳森自己的影子重叠。
他屏住呼吸,汗水滴落的声音在绝对的寂静里被无限放大。浑浊的水珠砸在道尺侧面的刻度盘上,发出极其轻微的“嗒”的一声,立刻在滚烫的金属表面蒸发殆尽,只留下一圈瞬间消失的白色盐渍。那圈精细的刻度盘中央,指针正艰难地稳定下来,微微颤动,最终停在一个精确的位置。
刻度盘边缘,蚀刻着一行小字:“影身比:1:1.435”。
一个冰冷的数字,凝固了此刻太阳的绝对威严与乔纳森身体承受的极限。他盯着那行数字,喉咙干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一次吞咽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这数字,像一枚烧红的铁钉,钉进了他的意识深处。耳边仿佛又响起工头粗暴的吼声:“读数!精确读数!误差超过万分之五,你们今天谁也别想见到水!”
他不敢有丝毫松懈,全身的肌肉绷紧到了极致,对抗着眩晕和脚下滚烫矿石的灼痛。汗水仍在奔流,在刻度盘上留下短暂即逝的湿痕。影子,那个浓缩到极致的黑点,是他此刻存在的唯一凭证,被这冰冷的仪器无情地捕捉、量化。
同一瞬间,地球的另一端,北欧。极昼。
时间失去了黑夜的锚点。天空是一种永无止境的、冰冷的、带着病态光泽的鱼肚白,低垂得仿佛触手可及。太阳像一枚巨大的、永不坠落的银币,永恒地悬挂在南方遥远的地平线上方,吝啬地散发着稀薄的光和热。空气是凝固的寒冰,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无数细小的冰针,刺痛着鼻腔和肺叶。
在这片被遗忘的白色荒原上,矗立着庞大的物流仓库,如同钢铁铸就的冰冷堡垒。仓库外,是更加辽阔、更加死寂的冰原。奥拉夫穿着臃肿的防寒服,臃肿得几乎看不出人形,整个人笨拙地跪在坚硬的冰面上。他戴着的厚实手套笨拙地操作着,试图将手中的道尺稳固地水平放置。道尺的合金底座接触到冰面,立刻发出一阵细微但刺耳的“滋滋”声,仿佛冰面本身在抗拒这冰冷的入侵。
他需要绝对的平整。冰面反射着那永恒不变的苍白天光,形成一片令人眩晕的、无边无际的镜面。在这片眩光中,道尺投下的影子被拉扯得异常诡异。它不再是一个点,而是一条无限延展、边缘模糊的灰黑色细线,顽强地、执着地向着太阳所在方向的反面延伸出去,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仿佛要刺穿整个冰原。
奥拉夫必须用整个身体压上去,才能勉强抵消冰面细微的不平带来的晃动。他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出的白雾都瞬间被严寒冻结成细碎的冰晶,扑簌簌地落在他面前的冰面上和道尺的刻度盘上。他眯起被强光刺激得生疼的眼睛,努力聚焦。
道尺的刻度盘上,指针正在剧烈地摆动,仿佛被这极地的异常所惊吓。它划过代表常规极限的“1:2.0”,毫无停顿,继续向上攀爬。数字在视野里疯狂跳动:1:2.1…1:2.3…1:2.4…
最终,指针猛地一颤,带着一种绝望的决绝,死死钉在了一个奥拉夫从未见过的位置上。
“影身比:1:2.5”。
数字边缘闪烁着刺眼的红光,像一道无声的伤口。奥拉夫呆呆地看着那个数字,一种冰冷的恐惧顺着脊椎爬升,瞬间压过了身体外部的严寒。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舌尖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血腥味。他抬起头,望向那无限延伸的灰色影线,又低头看看自己蜷缩在冰面上、被臃肿衣物包裹得如同甲虫般渺小的身躯。这1:2.5,像一个来自宇宙深处的嘲弄,宣示着太阳在这片白色地狱里的荒诞扭曲,也测量着他自身正在被缓慢拉长、碾碎的生命尺度。
北纬38°,林野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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