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总是过早降临的冬夜里,灰墙联排住宅像一排冻僵的肋骨,紧紧挨着。其中一扇窗户后,是七岁的查理·霍兰和他父亲马丁的家。母亲的位置在查理记忆里早已模糊成一个温暖但褪色的轮廓。于是,夜晚的睡前时光,成了父子间一项沉重而固定的仪式。
马丁·霍兰不是个坏父亲,至少他自己坚信这一点。他是个会计,生活由数字、规则和可预测性构成。他相信行为必然导致后果,错误必须立即纠正。他对查理的爱,表达方式更像一份需要精准执行的审计报告。当查理表现出任何他认为的“缺点”——拖延作业、撒谎偷懒、甚至只是吃饭时发出稍大的声响——他不会体罚,也不会长篇大论地说教。他有自己独特的方式。
“该听故事了,查理。”晚上九点整,马丁会推开通往查理小卧室的门,手里拿着一个黑色封皮的厚笔记本和一支削得极尖的铅笔。他的声音平稳,没有波澜。
查理会缩在羽绒被下,只露出一双眼睛,里面盛满的不是期待,而是恐惧。他知道,今晚的故事主角,又会是“他”。
马丁会根据查理白天的表现,即兴创作一个恐怖故事。故事的核心,永远是查理犯下的那个具体错误的人格化。
比如,查理因为看动画片拖延了练琴,那么当晚的故事里,就会出现一个名叫“拖延精灵”的怪物。它起初很渺小,像只躲在影子里的灰老鼠,专门啃食孩子“本该用来练习的时间”。随着孩子一次次拖延,精灵会以被浪费的时间为食,越长越大,最后变得像房间一样庞大,把拖延的孩子整个吞进它那由“悔恨”和“来不及”构成的、黏糊糊的肚子里。
又或者,查理撒谎说吃掉了胡萝卜(其实偷偷扔进了垃圾桶),那么故事里就会出现“谎言蛀虫”。它住在孩子的舌根下,以说出的谎言为生。每说一个谎,蛀虫就长大一分,牙齿更锋利一分,最终会啃穿孩子的舌头,让他再也说不出真话,也尝不出任何味道。
这些故事充满了马丁那种会计式的、冷酷的想象力。怪物不是凭空出现的邪恶,而是由孩子自身的错误“喂养”长大的。惩罚机制也“公平”得可怕——你制造了问题,你便成为问题的受害者。
起初,这套方法似乎很有效。查理会因为对故事的恐惧,而拼命改正缺点。他会准时练琴,诚实承认错误。每当这时,马丁会在故事时间满意地宣布:“由于主角(他看着查理)今天的表现,怪物今晚不会出现。故事暂停一晚。” 查理会如释重负,获得一个难得安稳的睡眠。这感觉像是一种奖励,一种解脱。
但这套系统有一个残酷的规则:重犯,则增补。
如果查理在“安全”了一段时间后,再次犯了同样的错误——比如,又一次没忍住诱惑拖延了——那么当晚的故事,将不会是简单的重复。马丁会翻开黑色笔记本,用铅笔在上面快速书写,然后开始讲述一个“增补版”。在这个版本里,之前故事的结局之后,会发生更可怕的事情。
那个被拖延精灵吞掉的孩子,并没有在精灵肚子里消失。精灵的胃是一个时间静止的牢笼,孩子会在里面清晰地、一遍又一遍地重温自己所有浪费时间的瞬间,承受永恒的懊悔煎熬。
那个被谎言蛀虫啃穿舌头的孩子,会发现失去味觉只是开始。蛀虫会产卵,卵会顺着血管爬遍全身,最后从他的眼睛里孵化出新的小蛀虫,这些虫子会让他看到的世界,永远蒙上一层扭曲的、由谎言编织的薄纱。
这些“增补”的惩罚,一次比一次精细,一次比一次深入骨髓,针对的是孩子最深的恐惧——孤独、永恒的折磨、被彻底异化。马丁讲述时,语气依然平静,甚至带着一种创作满意的细微愉悦。他看不到被子下查理剧烈颤抖的身体和咬破的嘴唇。
查理开始变了。他不再是一个活泼偶尔犯错的孩子。他变得异常“完美”,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他准时完成所有事情,从不说一句假话,甚至不敢流露出任何可能被解读为“错误”的情绪。他的眼神总是带着一种警惕的扫描感,仿佛在时刻审查自己的每一个念头和行为。他没有朋友,因为交朋友可能会引发冲突或谎言。他的世界缩小到只剩下“避免触发故事”这一件事。
他甚至发展出一套复杂的仪式。睡前,他会反复检查作业本,确认没有遗漏;会回忆一天的所有对话,确保绝对真实。他像一个小囚徒,兢兢业业地维护着囚禁自己的牢笼的完好,只求狱卒(他的父亲)不要讲那个晚上的故事。
然而,恐惧的堤坝总有崩溃的时刻。一次学校小组活动,同组的孩子搞砸了部分工作,查理出于一种长期被训练出的、对“错误”的极端恐惧,下意识地将责任全部推给了那个孩子。这本质上是一种为了自保的、更精致的谎言。
当晚,马丁知道了这件事。他没有发怒,只是深深地看了查理一眼,那眼神比任何怒吼都让查理冰冷。故事时间,马丁拿出了黑色笔记本和铅笔,时间格外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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