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灰墙连绵、烟囱如林的工业城市诺瑟姆,就连悲伤也带着一股煤渣味。埃莉诺·格雷,大家都叫她埃拉,就住在这座城市边缘的一栋墙壁薄得像纸板的老公寓里。她是一名自由插画师,为儿童书画些甜美梦幻的图画,但她的生活本身,却与甜美相去甚远。一年前,她的外公,一位一辈子在贵族庄园侍弄玫瑰的老园丁,在一个暴雨夜悄然离世,死因是心肌梗塞,倒在了他视若珍宝的、香气最浓郁的那片深红玫瑰丛中。发现他的是埃拉,那个画面像一枚冰冷的钉子,楔入了她的脑海。
葬礼后,母亲在清理外公那间堆满杂物的小屋时,翻出了一只旧泰迪熊。熊是棕色的绒毛,因为年深日久,颜色褪得发白,一只纽扣眼睛摇摇欲坠,嘴角缝线开裂,露出里面暗褐色的填充物,带着一股陈旧的、难以言喻的气味。母亲说,这熊是外公小时候亲手做了准备送人的,但不知为何一直留到了现在。“你拿去吧,埃拉,做个念想。”母亲叹了口气,眼里是同样的疲惫和哀伤。
埃拉接过泰迪熊。它很轻,软塌塌的,像个被遗弃的孤儿。她把它带回了诺瑟姆的公寓,随手放在沙发一角。起初,它只是个无声的纪念品,一个连接着她与外公温暖回忆的符号——虽然关于外公的记忆,总是不可避免地终结于那个雨夜和那片过于猩红的玫瑰。
变化是悄然发生的。
首先注意到的是重量。大约在外公忌日前后,埃拉某天晚上窝在沙发里画稿时,无意中把熊揽在怀里,却被它异常的沉重感惊了一下。它不再轻飘飘,而是像塞满了湿沙子,沉甸甸地坠手。她疑惑地掂了掂,一种莫名的寒意顺着指尖蔓延。不仅是重,熊的身体也变得冰冷,即使在开了暖气的房间里,也始终透着一股地窖般的阴寒。埃拉把它归咎于老旧填充物受潮板结,或者只是自己心情低落导致的错觉。诺瑟姆的冬天,本就又冷又湿。
紧接着,是气味。
起初很微弱,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的一缕花香,混杂在城市的煤烟味和公寓的老旧气味里,几乎难以察觉。但渐渐地,那气味变得清晰、浓郁起来。是玫瑰的香气。不是花店里那种清新甜美的芬芳,而是一种更复杂、更……古老的气味。是盛放到极致、即将凋零的玫瑰,混合着泥土、雨水的腥气,还有一种难以名状的、类似于金属锈蚀的凛冽感。
这香气总是毫无征兆地出现。有时在她深夜赶稿,精神疲惫时;有时在她半夜惊醒,被无声的寂静包裹时。香气弥漫开来,并不让人愉悦,反而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动她脑海中那根最敏感的弦。
记忆的闸门被撬开了缝隙。
起初只是些模糊的片段:外公粗糙的手指抚摸玫瑰花瓣的样子;阳光透过玻璃花房,在叶片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混合着泥土和植物清香的温暖空气。
但很快,更具体、也更不愿触及的画面开始浮现。是那片深红色的玫瑰,在暴雨的冲刷下,花瓣零落,颜色被雨水浸润得如同凝固的血液。是外公倒卧在花丛中的身影,雨水打湿了他花白的头发和洗得发白的工装裤。是她跑过去时,脚下踩到的泥泞,以及空气中那股极其浓烈、几乎令人窒息的玫瑰香气,与湿土、雨水,还有……还有某种生命急速消逝带来的难以言喻的气味混合在一起。
这气味,与此刻从泰迪熊身上散发出来的,一模一样。
埃拉开始感到恐惧。她试图将泰迪熊拿走,塞进壁橱最深处,甚至想过扔掉。但每次下定决心后,总会有一种奇怪的情绪攫住她。那熊用那颗仅存的、黯淡的玻璃眼珠“望着”她时,仿佛带着一种无声的哀求,又或者是一种固执的羁绊。而且,当她远离泰迪熊时,那种莫名的焦虑和空洞感反而更加强烈,仿佛失去了某种重要的依托。它成了一个悖论的存在:既是痛苦记忆的触发器,又诡异地成了她与外公之间最后的、有形的联系。她就像一只被粘蝇纸困住的飞虫,明知道危险,却无法挣脱那点可悲的温情。
熊的身体越来越重,越来越冷。埃拉抱着它时,手臂会发酸,那股寒意能穿透衣服,渗进皮肤。她的睡眠质量急剧下降,噩梦缠身,内容总是围绕着那个雨夜、那片玫瑰园,以及一些扭曲变形的意象。她变得苍白、消瘦,眼神涣散,工作时也常常走神,笔下原本明媚的画面,不知不觉染上了阴郁的色调。客户开始抱怨。生活变成了一种缓慢的凌迟。
转折点发生在一个午夜。
埃拉又一次从关于玫瑰和雨水的噩梦中惊醒,心跳如鼓,浑身冷汗。黑暗中,那股熟悉的、浓得化不开的玫瑰香气几乎让她呕吐。来源毫无疑问是沙发上的泰迪熊。它静静地坐在那里,在窗外霓虹灯广告牌闪烁的微光下,轮廓显得有些狰狞。
一种混合着长期压抑的愤怒、恐惧和绝望的情绪终于爆发了。她冲下床,一把抓起那只冰冷的熊,歇斯底里地吼道:“你到底想怎么样?!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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