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的空气凝滞如一块巨大的、吸饱了水汽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上海二月,窗外工地上震耳欲聋的打桩声和重型机械嘶吼裹挟着,蛮横地穿透玻璃窗缝,再被天花板下几台老旧吊扇徒劳搅动,变成了浑浊粘稠、令人呼吸困难的热浪。所有人的目光,带着焦灼、疑虑、最后凝聚成沉重的铅锤,齐刷刷地坠落在技术科那几张苍白面孔上,几乎要将他们钉进脚下的水泥地里。
技术科副科长柳思平,这位1960年西安冶金建筑学院走出来的尖子生,素来以沉稳干练着称,此刻却成了风暴中心摇摇欲坠的桅杆。
他平日白净的脸膛此刻憋得像要滴出血来,豆大的汗珠,沿着鬓角、顺着鼻尖,一串串滚落,砸在他紧攥在手里、已经揉得边缘卷翘发毛的技术资料扉页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微微颤抖着。他喉头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再开口时,声音仿佛是从被砂纸打磨过的喉咙里硬挤出来的,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却依然泄漏出来的嘶哑和紧涩:
“各位领导…同志们…大家批评得对,”他深吸一口气,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这个位移超限的问题,责任…实实在在,就在我们技术科肩上扛着!从发现异常那一刻起,整个科室…”他的手猛地挥了一下,指向身后几张同样满头大汗、不敢抬头的技术员面孔:
“全员上阵!没日没夜!办公室的灯亮了多少个通宵!计算尺磨穿了,草稿纸堆成了山啊!”他声音陡然拔高,透着一种悲壮的不甘,“羊科长刚才汇报的结论,就是我们集体智慧、反复推演碰撞的结果!可是…可是…”
柳思平他重重地停顿了一下,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头颅一点点垂下去,声音也随之跌落谷底,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苦涩和无力:
“…除了爆破拆除,彻底推倒重来…我们…我们技术科…暂时…真的…拿不出第二条路可走了…” 最后几个字几乎湮没在沉重的叹息里。他猛地抬起头,眼眶通红,嘶声道:“让组织失望了!让同志们失望了!对不住大家!对不住宝钢!”他深深鞠下一躬,花白的头发在低气压中轻轻颤动。
会议室里彻底死寂一片。柳思平这人,从武钢、攀枝花、武钢1700干到这宝钢建设一线,几十年如一日,兢兢业业,图纸上每一笔仿宋字都工整得如同印刷体,结构计算更是拿手绝活,在技术员队伍里说话向来颇有分量。他此刻这番掏心窝子的自责,像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空气中噼啪作响的急躁火星。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墙上挂钟徒劳切割粘稠空气发出的、单调而令人窒息的“卡达,卡达”声,像无数看不见的蚊蚋在耳边萦绕。
这凝固的、令人心头发毛的死寂,仿佛持续了一个世纪,终于被一声沉闷的拍击打破。
“砰!”
施工科长武常法猛地一掌拍在厚重的橡木会议桌面上,震得几个搪瓷茶杯盖“叮当”乱跳。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霍然起身,魁梧的身板几乎挡住了头顶惨白的灯光,眼神像猎鹰般锐利地扫过技术科众人,里面燃烧着滚烫的急切和不肯熄灭的最后一丝希望:
“图纸!设计计算书!再翻!掘地三尺也得给我翻出来!一个字、一条线都别放过!”他蒲扇般的大手在空中用力挥舞,仿佛要将虚空中的某个节点抓住:
“设计安全余量!当初设计肯定留了富余!关键就在这里面藏着!对不对?大家伙想想,是不是这个理?!”他语速快得像连珠炮,脖颈上的青筋随着激动的质问根根暴起。作为常年泡在尘土飞扬、焊花四溅的第一线,跟每一颗螺丝、每一方混凝土较劲的施工负责人,武常法对现场每一个可能藏匿危机的角落都近乎本能地警惕。此刻,他全部的指望,像救命稻草般死死系在了那几卷可能早已被翻烂的蓝图和计算书上。
“对!武科长说得太对了!”施工科副科长蒙更圣几乎是应声弹了起来,他个头不高,身材瘦削,但嗓门奇大,像一把嘹亮的小号,瞬间撕裂了压抑的气氛。
“图纸!设计计算书!查!狠狠地查!”他那带着浓重北方南方混合口音的普通话此刻充满了斩钉截铁的力道:
“同志们别忘了!去年!就在去年!考绿君子同志是咋干的?!”他猛地转向角落里一个略显清瘦的身影,手指几乎要点到对方鼻子尖:
“硬是靠着一支笔、几沓纸,硬生生把日本人设计的那个混铁车解体坑给算活了!修改设计方案!为国家省下多少宝贵的外汇?给工程抢回了多少时间?!那叫一个漂亮!响当当的‘加速键’!”
他唾沫星子都激动地飞溅出来,仿佛那场胜利的硝烟还未散尽。“不信?资料室!技术档案!《泥水与钢铁》,第10到16章,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日本人最后签字盖章的图纸都存着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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