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那扇沉重的、刷着劣质绿漆的木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刚才那场令人窒息的交锋留下的最后一丝喧嚣。走廊昏暗的白炽灯管像垂死的萤火虫,在墙壁上投下我和羊书田调度长长的、扭曲的影子。空气里还弥漫着劣质烟草、汗水和一种名为“斗争”的紧张气息,黏腻地附着在皮肤上,挥之不去。
夜风从走廊尽头的窗户缝隙里钻进来,带着宝钢工地特有的金属锈蚀、混凝土粉尘、长江水汽混合泥土的味道,吹散了身上的些许浊热,却吹不散心头那沉甸甸的余悸。
羊书田默不作声地跟在我身侧半步之后,他微弯的背脊绷得紧紧的,像一张拉满的弓,脚步沉重得仿佛每一步都踩在棉花里,又像是灌了铅。那张平日里总是挂着和气笑容、颇有些朝气气的国子脸,此刻晦暗不明,眉头紧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眼神时不时地飞快瞟我一眼,又迅速垂下,里面混杂着浓稠的忧虑、未消的惊愕,以及一丝难以言说的歉意和庆幸。他怀里紧紧抱着那个印着红色“先进生产者”字样的搪瓷缸子,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推开同样简陋、刷着深绿漆的办公室门,“吱呀”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不到十平米的空间,一张伤痕累累的三屉桌,一把嘎吱作响的木头椅子,一个铁皮文件柜,墙角堆着几捆沾满泥浆的图纸。这就是我这个上任才三个来月的第二施工队队长的全部“领地”。空气里浮动着旧报纸、灰尘和墨水的味道。唯一的奢侈品是桌上那只罩着细铁丝网、发出昏黄光晕的台灯,像黑暗中孤独守望的眼睛。
疲惫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考绿君子重重地把自己摔进那张破椅子,椅背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目光落在桌角——那里静静躺着一个铝制饭盒,冰冷,沉默。是羊书田在会议前塞给我的。
“饿了吧?”羊书田的声音干涩沙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几步抢上前,一把抓起饭盒,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下意识地缩了下手。“这…这都凉透了!你看我这脑子,光顾着开会…我想办法给你热热!”他语气急促,带着一种急于弥补过失的慌乱,转身就要往外走,仿佛逃离这间压抑的屋子。
“书田。”我开口叫住他,声音带着会议激烈争论后的疲惫,却异常平稳,“这么晚了,食堂早熄了灶,锅炉房也锁门了。你上哪热去?别折腾了。”
我伸手从他手里拿过饭盒。冰冷的触感瞬间从指尖蔓延开,也让我混乱的头脑清明了几分。“赶快回去吧,”我看着他写满焦虑的脸,“明天早班,钢结构吊装是关键,不能马虎。你当调度的,更要养足精神。”
我揭开饭盒盖。里面是半盒冰冷的米饭,上面铺着几块同样冰冷的酱色红烧肉和几根蔫黄的青菜叶,油脂已经凝固成白色的霜花。
“用开水把饭泡泡就行。”我从桌下拎起暖水瓶,瓶身也是冰凉的,晃了晃,里面还有小半瓶水。拧开瓶盖,热气微弱地升腾起来,带着淡淡的碱味。我把热水缓缓浇在冰冷的饭菜上,“滋啦”一声轻响,热气猛地窜起,模糊了眼前景象片刻。我用筷子搅动着,冰冷的饭粒和凝固的油脂在热水的冲刷下慢慢散开、软化。
“那怎么行?!凉饭泡热水,伤胃!”羊书田站着没动,眉头拧得更紧了,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不赞同和心疼,“你这刚来三个月,身体就垮了怎么行?不行不行,我…我去想办法!”他又要转身。
“书田!”我的声音提高了一度,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感,同时手上的动作没停,稀里呼噜地扒了一大口泡软的、温吞的米饭进嘴里。咸、冷、硬的口感交织,带着一种奇异的、属于这片工地的粗粝真实感。“怎么不行?入乡随俗嘛!坊间传言不都说,‘上海人不就喜欢吃泡饭’?我看挺好的!暖胃又解乏!”我用力嚼着,故意发出很大的声响,试图驱散空气中凝重的氛围。冰凉的酱肉在口腔里化开油腻的咸香。“谢谢你惦记着,真的。快回去吧!媳妇该等着急了。”我又强调了一遍,语气放缓,但目光坚定地看着他。
羊书田的脚步定在了原地。他看着我真的大口吃着那碗简陋的泡饭,脸上那种故作轻松、甚至带着点满不在乎的神情,与他刚刚在会议室里舌战群儒(或者说,被迫应战)的模样形成了剧烈的反差。这反差不仅没有让他安心,反而像一根刺,猛地戳破了他强装的镇定。
“你…你倒好像没事儿似的!”羊书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爆发力,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他几步跨到我桌子对面,双手撑在桌沿上,身体微微前倾,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里面燃烧着后怕和难以置信的火焰。“我一看那会议的架势,从工会干事汪榫蔺宣布议题开始,那眼神,那语气!我就知道,工会这帮人,明摆着就是冲着你来的!冲着你来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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