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4月的上海宝钢工地,钢铁混凝土的骨架在长江口广袤的滩涂上倔强地生长。夕阳的最后一点余烬挣扎着,被巨大的高炉、冷却塔、煤气柜、动力设施和连绵的厂房轮廓无情地吞噬,只在天际留下几抹阴郁的暗红。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泥味、钢铁味和陈年淤泥被翻搅出的土泥香,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匆忙身影的肩头。SGS生活基地那排砖房,像一群哨兵,默然伫立在愈发浓稠的暮霭里。
考绿君蹬着他那辆沾满泥点的“永久”二八大杠,链条发出规律的“咔嗒”声,碾过坑洼不平的施工便道。他刚从冷却塔那片区域转出来,那里基础底板混凝土的养护情况至关重要,丝毫马虎不得。汗水顺着紧锁的眉弓滑下,在沾着灰土的脸颊上留下几道清晰的湿痕,深蓝色的工装后背浸出一大片深色水印。晚风带着江边特有的湿冷吹来,却吹不散他心头那份沉甸甸的责任感和身体累积的疲惫。目标——“八五九”,那是一个刻在骨头里的时间节点,无时无刻不在鞭策着他。他只想尽快回到基地那张硬板床上,让酸痛的筋骨短暂地松弛片刻。家,暂时也只是个睡觉的窝棚罢了。
车轮刚拐过鼓风机站那巨大的混凝土基座,一个同样骑着自行车的身影,像枚炮弹般,从对面歪歪扭扭地疾冲过来,几乎要和他撞个满怀。考绿君猛地捏紧刹车,车子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尖叫,前轮在砂石路上拖出一道浅痕才堪堪停住。
“考队长!总算找到你了!”来人正是调度羊书田。他显然骑得太急,车子还在摇晃,人就迫不及待地跳了下来,大口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说话上气不接下气,“工会……工会今晚七点开会!紧急通知!工会干事特别强调,一定、一定要我当面通知到你!我看你办公室没人,就跑去你家,嫂子……嫂子说你还……还没回家,我这又赶紧折到现场来找……”
他一边说,一边手忙脚乱地扯开洗得发白的工作服领口,直接用衣袖胡乱抹了把额头脖颈上亮晶晶的汗珠。抬起手腕,那块老旧的上海牌手表似乎也沾了汗水,表蒙子一片模糊。他眯着眼凑近了使劲看:“坏了!坏了!还有……还有不到半小时!咱们得赶紧蹬啊考队长!迟到了可不得了!”语气里的焦急几乎要溢出来,仿佛晚一秒天就要塌了。
考绿君眉头拧得更紧。工会?七点?事先一点风声都没听到。他下意识地瞟了眼自己腕上的表,果然,指针已无情地指向六点三十五分。
“书田,”考绿君的声音很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我晚上还有点事要处理,很重要的事。你帮我跑一趟,跟工会那边请个假吧。”他捏了捏车把,指关节微微发白。一个工长递交的材料分析报告今晚必须看完,明天一早的施工协调会要用。
羊书田的头摇得像拨浪鼓,汗珠随着他的动作甩落:“不成啊队长!工会主席这回是下了死命令,口风紧得很,只说会议内容极其重要,关系到我们二队的根本问题,所有人务必到场!尤其……尤其点明了您!”他喘了口气,加重语气强调,“务必!必须参加!我……我这小调度,哪敢替您请假呀?回头工会主席非得扒了我的皮不可!”
考绿君沉默了。调度羊书田办事向来稳妥,如果不是上头压得实在紧,他不会急成这副模样。他目光扫过羊书田那张因焦急和奔走而涨红的脸,半晌,才缓缓吐出一个字:“……行。”
羊书田见他松动,明显松了口气,脸上紧绷的肌肉松弛了些。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连忙转身,从自己自行车那简陋的铁皮后架上取下一个用蓝白格子毛巾仔细包裹着的铝制饭盒。“考队长,给!”他把饭盒递过来,“猜您肯定还没顾上吃晚饭吧?我从食堂打的,还……还有点温乎,您赶紧垫吧两口?这会指不定开到啥时候呢!”饭盒隔着毛巾传来一点微弱的暖意。
考绿君子心头微微一热。这份细心的关照,在冰冷的机械设备和人声鼎沸的工地缝隙之间,显得格外珍贵。他接过饭盒,顺手卡在自己车后架的弹簧夹里。“谢了,书田。”他低沉地说,声音里有真诚的谢意,“你呢?吃过了?”
“我胡乱对付了两口馒头,垫着了!”羊书田跨上自行车,用力一蹬,“咱快走吧!路上您得空就吃两口,实在没空……也只能等开完会了再吃!”
两辆自行车在渐渐浓重的夜色里加速,链条发出更急促的“咔嗒”声,车灯微弱的光柱在颠簸的路上摇曳跳跃,试图切开前方沉沉的黑暗。路旁堆放的钢筋、预制板、沙石料堆,如同蛰伏的巨兽,投下狰狞扭曲的暗影。远处,打桩机的轰鸣尚未停歇,一声声沉闷的“咚!咚!”,仿佛大地沉重的心跳,敲打着他们急促前进的节奏。风更冷了,带着江水的腥气,直往领口里钻。
两人几乎是踩着点冲进SGS生活基地工会会议室。时间是六点五十五分。刚一推开门,一股混杂着劣质烟草、汗味、灰尘气息的热浪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羊书田抢在前面,侧身帮考绿君顶住厚重的棉帘,做了个“快请进”的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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