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里的热汤
1983年初的上海,黄浦江的风裹着湿冷的潮气往骨头缝里钻。SGS现场食堂飘着白菜豆腐汤的香气,考绿君子蹲在餐桌板凳上,蓝布工装的袖口沾着星星点点的灰浆,正就着搪瓷缸喝第二碗热汤。他后颈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耳后那道淡粉色的疤——那是年初在吊装现场被滑落的钢筋划的,现在倒成了队里老工人们调侃他拼命三郎的由头。
考队长!
一声带着热气的呼唤惊得他差点呛到汤。抬头便见成书记裹着件洗得发白的旧军大衣,手里攥着半凉的茶缸,正踩着结霜的水泥地往这边快走。这位二队的总支书记才四十出头,两鬓却已染霜,眼角的皱纹里还凝着细碎的冰碴。
成书记您咋过来了?考绿君子赶紧起身,顺手抄起旁边的草席子往他脚边一铺,这天儿冻得脚脖子生疼,您办公室有暖气,咋不在屋里猫着?
成书记没接草席,跺了跺脚把大衣上的雪抖落,目光扫过不远处热火朝天的施工区:我刚从打灰现场过来。他指节叩了叩考绿君子怀里的搪瓷缸,你瞅瞅现在这动静——搅拌机转得跟敲锣打鼓似的,罐车排着队等卸料,泵车司机老陈的棉帽都让蒸汽熏软了。上哪儿找这阵仗去?
考绿君子跟着他的目光望去,二十米高的混凝土泵车正舒展着钢铁臂膀,灰色的混凝土浆体精准注入模板,工人们裹着工装棉衣喊着号子递料,安全帽上的反光条在探照灯下连成金线。可就在几天前,这儿还是另一番光景:搅拌机空转着啃水泥,泵车司机抱着暖水袋打盹,钢筋堆里蜷着七八个请假的工人——说是去参加工会摄影培训班,实则在宿舍里打扑克。
昨儿夜里羊书田给我打电话,声音都带哭腔。成书记搓了搓冻红的手,哈出的白气在两人之间散开,打灰工长内吉法脱岗,生产组长老柳脱岗,三班倒的工人走了一半……堂而皇之的请假参加工会摄影学习班。我急得整夜都睡不着,……
考绿君子低头笑了,指腹蹭了蹭工装口袋里皱巴巴的笔记本。那上面记着对二队近三个月的考勤异常调查:周一老吴的收音机零件采购单,周三老周的家长会通知,周五裁缝铺李婶子的改衣预约......我就说嘛,他把笔记本拍在成书记胸口,您当他们是老黄牛呢?现在的人精着呢,脱岗有理,请假有据,连墙上的考勤表都跟装饰画似的。
成书记翻开本子,纸页发出哗啦响。最上面一页用红笔圈着:12月15日,木工班王建国请假,理由:陪爱人逛百货大楼买的确良衬衫。他突然笑出了声:王建国媳妇上周还跟我念叨,说建国在工地搬木头比在家擦玻璃挣得多,哪舍得买衬衫?
所以我就想了个招。考绿君子搓了搓手,哈出的白气里带着股子狠劲,昨天早会上,我把老周的老伴儿请来了。
成书记手一抖,茶缸差点摔地上。
老周媳妇拎着一兜白菜来的,说老周啊,咱闺女的算术卷子搁灶台上呢,你咋还不回家?我跟她说,婶子,您瞅瞅这工地——泵车停半小时,混凝土就凝固,得砸掉重打;模板支慢一天,钢筋就得锈,得返工赔钱。您家老周要是再这么当,下个月娃的学费可就没着落了。考绿君子摸出根烟点上,火星子在寒夜里明灭,老周媳妇当场就抹眼泪了,说他爹,咱不能因小失大
成书记盯着他手里的烟,突然伸手拍掉:胡闹!跟女同志耍心眼儿?
我没耍心眼。考绿君子弯腰捡起烟头,用鞋底碾灭,我跟老周说,你要真想给闺女开家长会,明儿早会我准你假,但得让媳妇来工地替你盯半天。结果今儿早上,老周媳妇穿着花棉袄在搅拌机旁转悠,比老周还认真——您瞧那罐车,装料前她非得拿小本本记俩数,说是怕老周回来骂她没看好。
成书记愣了愣,突然笑出了声。他伸手拍了拍考绿君子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蓝布工装渗进来:好小子,你这是拿他们的小日子当绳子牵着呢!他望向施工区,眼里的光比探照灯还亮,我以前总觉得,管工人就得靠觉悟,靠学习**着作。可你倒好,用白菜、用算术卷子、用媳妇的花棉袄——把人心给焐热了。
考绿君子没接话,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水泥搅拌台上。那里站着个穿藏青棉袄的老头,正踮着脚往搅拌机里看,是退休返聘的张师傅。前几天张师傅还跟他抱怨:现在的年轻人,不如我们当年听话。可今儿早上,张师傅主动把孙子从老家接过来,说工地上的娃娃有暖气,比家里土炕热乎。
其实啊,考绿君子摸出根烟递给成书记,我这是偷师。武钢一米七工程的时候,我跟着四公司二队队长宋专家学过个招——把工人的要我干我要干。您看这搅拌机,转一圈能打两方料;要是没人管,它转半圈就得卡壳。可要是每个工人都知道,自己多拧一颗螺丝,就能让这机器多转十圈,那还愁效率上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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