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专业权威对宝钢的质问,考绿君子目光扫描自己手中的笔记本,然后抬头。
“我不能代表宝钢,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参加宝钢建设的工程师。但是,”他翻开笔记本,纸张哗啦轻响,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公式推导、优化标记和重新绘制的网络结构图,字迹工整严谨得像印刷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我们从未停止思考:如何做得更好?如何让它更符合我们的实际?”
他将笔记本也举了起来,让上面那些精心演算的痕迹暴露在大家的视线中 ……。
他平静展开图纸:“我们引进技术,却用统筹法推演出了更优解——提前工期三个月,降低成本百分之九点八。”
“各位批评和质疑的‘方法’,经我们学习改进已超越原版。”
考绿君子,以宝钢建设指挥部下属单位技术人员的身份置身其间,只觉得自己渺小得如同投入深潭的一粒石子。他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指尖在膝盖上紧张地蜷曲又松开,粗糙布料下渗出细密的汗渍。他坐在靠后的位置,目光掠过前排那些熟悉又敬畏的身影:各大设计院的院长、声名显赫的教授、各大工程局的权威总工……每一个名字都足以在他脑中掀起惊涛骇浪。他的膝盖上,紧紧压着一份蓝色硬壳文件夹,里面便是他此行带来的心血——那份关于“TI4M统筹法”的技术资料。它沉甸甸的,像一块烧红的烙铁,也像他擂鼓般的心跳。他反复摩挲着文件夹冰冷的塑料硬壳,粗糙的触感勉强维系着他一丝摇摇欲坠的镇定。
大会主持人的致辞回荡在礼堂高大空旷的穹顶下,带着一种程式化的庄重。底下交头接耳的嗡嗡声,如同低沉的背景噪音,考绿君子努力捕捉着只言片语,却又难以集中精神。他身边的几位来自不同冶金建设公司的工程师低声交谈着最近的工地进度,混杂着对某个技术细节的争论。考绿君子口干舌燥,下意识地想抿一口搪瓷缸里的茶水,端起来才发现杯底早已空了,只剩下几片茶叶可怜巴巴地贴在杯壁上。他放下缸子,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就在主持人讲话即将结束、全场注意力稍显松懈的微妙间隙,大礼堂侧面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门,毫无征兆地发出“嘎吱——”一声悠长而艰涩的呻吟,被缓缓推开一道缝隙。
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同时扼住了咽喉,前一秒还在弥漫的嗡嗡议论声,霎时间被一种巨大而突兀的寂静吞没。所有的声响——翻阅纸张的窸窣、茶杯磕碰的轻响、低语的私语——全都消失了,仿佛礼堂瞬间被抽成了真空。两百多道目光本能地、齐刷刷地转向那扇开启的门,带着迷茫和一丝被打断的不悦。
门缝扩大,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缓慢地,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凝重。来人身材不高,微驼着背,撑着一根磨得油亮的木质手杖。一身深蓝色的中山装浆洗得异常挺括,透着一股旧式知识分子的沉静与风骨。霜染的两鬓,瘦削的脸颊上刻着深邃的皱纹,如同被岁月和思考反复冲刷留下的沟壑。他微微眯着眼睛,目光却锐利如穿透迷雾的探照灯,缓缓扫过整个礼堂。
片刻令人窒息的死寂后,如同巨石投入深潭,窃窃私语猛然爆发开来,汇成一片压抑不住的声浪。
“花教授?!”
“花洛庚先生…他怎么来了?”
“不是听说身体不好……”
“花老亲自来了!这次会议规格……”
惊讶、难以置信、巨大的崇敬瞬间点燃了空气。后排甚至有人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伸长脖子想要看得更真切些。大会秘书长显然也未曾预料,脸上掠过一丝惊愕,旋即化为十二分的恭敬,几步抢上前去,小心翼翼地从另一侧搀扶住老人的手臂。
花洛庚教授在秘书长的搀扶下,步履虽缓慢却异常稳定,一步步穿过中间那条铺着猩红地毯的过道。他那双看似平静扫视全场的眼睛,却带着一种洞穿表象的审视力量,让每一个被他目光触及的人都不自觉地挺直了腰背,收敛了任何细微的松懈。沉重的木质手杖点在厚厚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敲打着所有人的神经。
忽然,那沉稳如磐石的目光落在了后排,精准地锁定了那个穿着洗旧中山装、身体僵硬的身影。花洛庚的脚步停顿了,就在考绿君子座位旁边那排过道上。
时间仿佛凝固在这一刻。考绿君子只觉得全身的血液“轰”地一下全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冰凉地退去,四肢百骸瞬间麻木。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膝盖上的蓝色文件夹,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甚至能清晰听到自己太阳穴处血管突突的跳动声,整个视野里只剩下花教授那双穿透力极强的眼睛。
“宝钢的同志,考绿君子?”花洛庚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礼堂里残余的低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探寻意味。
考绿君子猛地一个激灵,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噌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动作太猛,膝盖上的蓝色文件夹差点滑落,他手忙脚乱地按住,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砂纸磨过,只能发出一个干涩变调的音节:“……是!我是考绿君子,花……花教授!”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