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的北京,已然浸透在刺骨的寒意里。西北风裹挟着细碎的尘沙,呼啸着掠过前门火车站宽阔却凌乱的站前广场,狠狠抽打在每一个行色匆匆的路人脸上。刚从上海开来的绿皮火车喷吐着浓烟和白汽,像一条疲惫至极的灰龙瘫卧在站台旁。车门打开,汹涌的人潮裹挟着浓重的汗味、劣质烟草味以及各种行李包裹特有的气味,轰然涌出。
在这片混乱喧嚣的浊流中,两个身影略显格格不入。他们穿着几乎一模一样、洗得有些发白的深蓝色涤卡中山装,各自拎着一个沉重厚实的黑色人造革公文包,像是刚从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年纪稍长的叫考绿君子,约莫三十七八,身形挺拔,面容清癯,行动敏捷,眼神沉静而专注,即使在这样嘈杂的环境里,视线也下意识地扫过站台地面上模糊的粉笔字迹——似乎是某人随手涂抹的潦草施工草图。他身边的丰癸轩年龄相仿却小两三岁,浓眉方脸,身材高大,下颌线条绷得很紧,透着一股特有的英俊和锐气。他烦躁地呼出一大团白气,目光不断扫向混乱的出站通道。
“丰队长,不着急。”考绿君子的声音不高,穿透周遭的嘈杂,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接站的人总会来的。”
“你们也是宝钢的?”来人好像遇见老乡似的。
“是的,我们俩是宝钢SJY的”考绿君子热情地问:“您是?”
“我是宝钢ESY的。我叫章勇宁。”
考绿君子握住章勇宁的手笑着幽默地说:“老乡遇老乡,两眼泪汪汪。章工,向您学习,向您们ESY学习!”
丰癸轩也热情地和章勇宁工程师握手寒暄。
一个戴着厚棉帽、裹着臃肿蓝色棉大衣的中年男人拨开人群,手里高举着一块用硬纸板做的简陋牌子,上面歪歪扭扭写着“统筹法会议代表”几个大字。
“同志!这里!是参加统筹法会议的代表吗?”那人扯着嗓子喊。
考绿君子立刻迎上去几步:“是的,同志辛苦了。”
中年人伸手要接过考绿君子手里的包,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他胸前佩戴的代表证牌上。那动作瞬间像是被冻僵了。代表证上“上海宝钢工程指挥部……”几个字,像一枚烧红的烙铁猛然烫到了他的眼睛。他脸上的热情像潮水般退去,伸出的手倏地收了回来,捏着指示牌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
“宝……宝钢的?”他的声音明显低沉下去,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审视,仿佛在打量什么不合时宜的闯入者。
章勇宁东北人的豪爽火爆脾气“腾”一下就窜了上来,刚刚压下的烦躁瞬间爆发:“宝钢怎么了?我们不是会议正式邀请的代表?耽误报到你负责?”
中年人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噎了一下,脸色更沉了,嘴唇蠕动了几下,终究没说出什么激烈的反驳,只是生硬地偏开头,目光避开他们:“跟我走!车在前面!”语气冰冷生硬。他不再看他们,转身就走,脚步迈得又急又重,仿佛急于甩掉什么不洁之物。
章勇宁还想理论,考绿君子一个眼神无声地递过去,那眼神沉静却极有分量。章勇宁咬紧牙根,把涌到喉咙口的愤懑硬生生咽了回去,拎起包,大步跟上,脚步踩得地面咚咚响。
广场上,褪色的标语口号覆盖着更早时代的痕迹,模糊不清。风卷起地上的废纸屑,打着旋。几个穿着褪色军大衣、袖口磨损发亮的人缩着脖子,蹲在墙根下默默抽烟,烟雾被风吹得支离破碎。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杂着煤烟、尘土和集体生活的复杂气息。
面包车,引擎盖下传来沉闷的喘息声,像一头随时会散架的老牛。车内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汽油味和陈年灰尘的霉味。司机一路沉默,只有引擎的噪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这沉默像一层厚厚的寒冰,隔绝了人与人的交流,也清晰地传递着某种不言而喻的排斥。章勇宁胸膛起伏明显,还在为刚才的遭遇憋气;丰癸轩抱着臂,头偏向窗外;考绿君子则微微闭着眼,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凉的公文包粗糙的人造革表面轻轻划动,像是在描绘某个复杂的网络图节点。
会场设在京西宾馆一个能容纳近两百人的大礼堂。入口处人头攒动,气氛骤然不同。代表们鱼贯而入,面孔各异,却都带着一种相似的、属于搞技术,搞工程的人,特有的务实和几分掩饰不住的兴奋。深灰、藏蓝的中山装是绝对主流,偶尔能看到一两件颜色稍亮的毛衣或围巾,便是难得的鲜活点缀。空气浑浊,弥漫着烟草、旧呢料和热水瓶里热水混合的特殊气味。
签到台前秩序井然,工作人员忙碌地核对名单,分发材料。轮到考绿君子和丰癸轩,考绿君子递上介绍信,声音平和清晰:“宝钢工程指挥部SJY,考绿君子,丰癸轩。”
章勇宁递上会议邀请函:“宝钢工程指挥部ESY章勇宁。”
负责登记的是一个戴眼镜的中年女同志,她接过介绍信,目光锐利地扫了一眼“宝钢”二字,又抬起眼皮,仔细看了看三人胸前的代表证,像是在确认某种无法回避的事实。她旁边一个记录名单的年轻助手更是毫不掩饰地投来好奇甚至夹杂着一丝轻蔑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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