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八月中旬,北京站。
下午三点的阳光白晃晃地炙烤着站前广场的水泥地,空气里蒸腾着热浪和尘土混合的气味。出站的人流像开闸的洪水涌向广场,扛着编织袋的农民工、拎着公文包的干部、拖家带口的旅客,混杂成一片喧腾的声浪。
林修远从出站口走出来时,额角已经沁出一层薄汗。他穿着那件浅灰色短袖衬衫,袖子挽到手肘,手里拎着的黑色人造革包比去时鼓了一些——里面除了换洗衣物,多了几份签好的合同草稿,还有伊万塞给他的一小包苏联工程师的简历和部分技术资料复印件。
他在站前广场驻足片刻,眯起眼睛适应了一下北京午后的强光。远处的钟楼在热浪中微微扭曲,街道上自行车流汇成银亮的河。离开不到一个月,这座城市似乎又有些不同——路边新开了几家店铺,脚手架在更多的楼房上搭起,空气里除了熟悉的煤烟味,还多了些水泥和油漆的新鲜气息。
招手叫了辆人力三轮,报了西单的地名。车夫是个精瘦的中年汉子,蹬起车来却很稳当,穿过拥挤的街巷,铃铛清脆地响着。
二十分钟后,三轮车在一条相对安静的街边停下。
“同志,到了。”
林修远付了钱,拎包下车,抬头望去。
眼前是一座四层高的新楼。外墙贴着米黄色的瓷砖,在阳光下反射着柔和的光。楼顶竖着四个红色大字——“修远集团”,每个字都有半人高,是端庄的楷体,刷着金边,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格外醒目。楼下是宽敞的玻璃门面,透过擦得锃亮的玻璃,能看见里面摆放着几张接待沙发和盆景。
和三个月前那栋二层小楼相比,这里的气派不可同日而语。
这是他用第二批北贸利润的一部分,加上一些贷款,租下的新总部。三年租期,面积是原来的五倍。
玻璃门被推开,王援朝从里面大步走出来。他今天穿了件崭新的白衬衫,袖子也挽着,但脸上那副混不吝的笑容没变:“林兄弟!可算回来了!事儿办得咋样?”
“顺利。”林修远点点头,目光还在打量这栋新楼,“这边都收拾妥了?”
“妥了!楼上楼下都弄利索了,就等你回来开张!”王援朝接过他手里的包,引着他往里走,“赵师傅他们在二楼开会呢,冯工弄了个什么……技术研讨会。”
走进大厅,凉意扑面而来。大厅里装了吊扇,四片叶子呼呼地转着,搅动空气。地面铺着深绿色的水磨石,光可鉴人。正对大门是一面影壁墙,上面挂着大幅的中国地图和世界地图,和之前办公室里那两张一样,只是更大、更清晰。地图旁还有一面崭新的锦旗,红底黄字——“开拓进取,实业报国”,落款是区工商联。
“这旗子……”林修远看向王援朝。
“前两天送来的。”王援朝咧嘴笑,“街道说咱们集团是‘个体经济先进典型’,让挂上。”
林修远点点头,没多说什么。锦旗是荣誉,也是压力。
两人沿着楼梯上到二楼。楼梯扶手是新刷的枣红色油漆,还散发着淡淡的松节油味。二楼整层都是办公区,走廊两侧是一间间办公室,门牌上贴着白纸黑字:总经理室、财务部、贸易部、技术部、综合办公室。
会议室在走廊尽头。门关着,但能听见里面传出的说话声——是冯建国那带着点书卷气但很清晰的声音:“……所以这种液压阀的密封结构,如果改用聚氨酯材料,寿命可以提高三到五倍,虽然成本会上升,但综合效益……”
林修远轻轻推开门。
会议室里,长条会议桌旁坐了七八个人。赵铁柱坐在主位左手边,依旧穿着那身深蓝色工装,粗大的手平放在桌面上,正凝神听着。他旁边是周秉文,穿着洗得发白但熨烫平整的中山装,眼镜片后的眼睛专注地盯着桌上摊开的图纸。冯建国站在一块临时支起的黑板前,手里拿着粉笔,黑板上画着复杂的机械结构图。
此外还有几个新面孔——都是这一个月来新招的技术人员,有原国企的工程师,有技校的老师,此刻都围着图纸低声讨论。
门开的声响让所有人都转过头来。
“林经理回来了!”冯建国放下粉笔,脸上露出笑容。
“林经理。”
“林经理。”
众人纷纷起身招呼。那几个新来的技术人员有些拘谨,眼神里带着好奇和打量——这就是那位二十出头就撑起一个集团、打通北贸线路的年轻老板?
林修远走到主位,放下包,示意大家都坐下:“继续,我听听。”
冯建国清了清嗓子,重新拿起粉笔:“那我接着说。刚才讲到液压阀的改进,这只是我们技术部根据林经理带回来的苏联图纸,做的初步分析。下一步,如果我们真的要涉足制造,这些关键技术点必须吃透……”
会议又进行了半小时。冯建国讲得深入浅出,几个技术人员不时提问或补充。赵铁柱偶尔插话,都是关于材料强度、加工工艺等实际问题。周秉文则负责记录,偶尔用俄语读出图纸上的标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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