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小满站在青禾镇老粮站外,风从山坳里卷来,吹得她衣角猎猎作响。
红底金字的“陈氏宗祠”牌匾在阳光下刺眼得很,像是特意钉在人心上的钉子。
村支书还在说着“祖宗规矩动不得”,声音软中带硬,话里藏着不容商量的边界。
她没反驳,只是把手机收进口袋,指尖还残留着刚才拍下的画面温度。
风吹起红布一角,露出底下斑驳的水泥墙——那是老粮站原本的墙体,几十年前刷的标语依稀可辨:“宁要社会主义草,不要资本主义苗。”
她转身离开,脚步不急不缓,却一步比一步沉。
她在心里记下:这地方不是没人要,是有人怕它被要回去。
第二天一早,她背着包进了周边村子。
没有横幅,没有介绍信,只有一本黑色封皮的笔记本和一支磨了边的钢笔。
她找的不是村干部,而是那些蹲在门口剥豆子的女人、骑三轮车接送孙子的婆婆、在溪边洗衣时总低着头的年轻媳妇。
问题很简单:“你家的房子,写的是谁的名字?地呢?如果离婚,你能带走什么?”
起初没人敢说。
直到有个穿蓝布衫的大姐冷笑一声:“我男人死了三年,房产证上还是他爸的名字。我住着自己的家,倒像借住的。”她说完就走了,背影倔得像山脊。
五天走下来,八起案例被清晰勾勒出来。
六位女性来自同一个大姓家族,婚前有宅基地资格却被“族里安排”让给兄弟;婚后因丈夫家暴想分居,却被族老一句“家丑不可外扬”压回去;最重的一笔,是一个女人跳了水库——只因娘家拆迁款全归弟弟,她开口问一句,就被骂“吃绝户”。
杨小满坐在田埂上写下最后一行字:“这里的墙不是砖砌的,是规矩垒的。”笔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而规矩,从来都是活人替死人定的。”
消息传到林晚舟耳中时,她正站在省妇联会议室门口等一份文件。
听完汇报,她只回了一条语音:“让李婷去。”
李婷接到指令那天,刚结束社区舞蹈队的排练。
四十岁的女人擦掉额头的汗,换上一条花裙子,拎着音响和U盘,第二天就坐上了去青禾镇的班车。
她没说自己是谁派来的,只笑着说:“我在城里教了十年广场舞,现在回来给老家姐妹松松筋骨。”
第一晚,二十多人围观;第三晚,三十多人跟着跳;第五晚,有人悄悄拉她到角落:“老师,我能学会舞步,可学不会怎么让我男人把我名字写进房本。”
李婷不慌,也不劝。
她发的是统一印制的“心愿卡”,粉色纸片,让大家匿名写点“平时说不出口的话”。
起初只有零星几张,写着“想旅游”“想吃海鲜”;后来多了,开始出现“不想再跪着求他回家”“我想自己保管工资卡”。
一周后,她收齐三十七张卡片,一张张拍照扫描,做成一个加密文档,命名为《无声账本》。
凌晨两点,她登录市政民生服务平台后台,以“公共建议”名义上传附件,备注只有一句:“有些沉默,不是甘愿,是无人听见。”
这份材料沉下去两天,又被周砚清捞了出来。
他在政策研究室调取近十年宅基地确权数据,输入性别维度分析时,屏幕跳出的结果让他停住了手。
全县女性单独持证率2.17%,不足全省均值的三分之一。
更触目惊心的是,在涉及继承变更的案件中,超过七成女性主动放弃权利——不是因为自愿,而是村委会调解记录里反复出现的一句话:“你还年轻,迟早要嫁人,争这些做什么?”
他把数据做成可视化图表,附上《农村妇女土地权益风险地图》,提交至省妇联联席会议。
报告末尾,他亲手加了一行备注:“每一块缺失的名字背后,都有一个被说服‘你反正要嫁人’的女孩。”
省委农办当天批转意见:“责令该县全面排查,限期整改。”
消息还没公开,但风已经起了。
镇上供销社的老王发现,最近夜里总有女人聚在操场跳舞,跳完还不散,围成一圈低声说话;小学老师注意到班里女生交的作文变了,不再是“我的妈妈是贤惠的人”,而是“我希望妈妈有自己的身份证号码”;就连镇广播站站长也收到一封匿名信,说想开个栏目叫《她的名字》。
而在县城边缘一间简陋招待所里,杨小满翻开最新统计表,看着“已收集诉求37”“风险地图发布”“整改令下达”这几行字,终于轻轻合上笔记本。
窗外月光洒在远处山梁上,照着那座曾是粮站、如今挂着宗祠牌匾的老屋。
她知道,这场仗才刚开始。
但她也知道,有人已经开始醒来。
吴志明是在镇上赶集那天听说青禾镇有了“妇女驿站”的。
他正蹲在肉摊边挑排骨,耳朵却竖着听旁边几个妇人说话。
一个说:“听说粮站那儿挂了块牌子,能帮女人把名字写进房本。”另一个冷笑:“别信,又是上面来的人做做样子,风头一过就走。”可第三个人声音低了些:“我表妹昨天去问了,人家不收钱,也不拉横幅,就在门口坐着织毛衣……倒像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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