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产准备会的氛围,与合同谈判时的紧绷截然不同。空气里弥漫着油墨、咖啡和一种混合了焦虑与兴奋的奇特气息。会议室白板上画满了工艺流程图、设备布局草图和密密麻麻的时间节点。
林海站在前面,眼睛里有血丝,但声音洪亮:“合同正式签署公告今天就会发。我们没有任何缓冲期了。王主任那边给的第一阶段交付节点是一百二十天。不是试生产,是交付合格产品,用于地面台架长试考核。”
他敲了敲白板上的关键路径图:“时间卡死在几个长周期环节上。最关键的是,核心沉积设备——德国克林格公司的那台定制化磁控溅射系统,交货期原本是九十天,刚刚收到正式通知,因为‘核心部件供应链调整’,延期到至少一百五十天。”
会议室里响起一片低低的吸气声。
“一百五十天?那我们还玩什么?”一位年轻的生产工程师脱口而出。
“这就是我们要面对的第一个‘暗礁’。”陆晨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他走进会议室,手里拿着几份刚打印出来的文件。“昭栄是克林格在全球最大的客户之一,尤其在亚洲。他们有很多种方法,让一家供应商的‘优先级’发生微妙变化。”
“**裸的卡脖子。”林海咬牙。
“意料之中。”陆晨把文件分发给核心成员,“所以,‘扎深’的第一步,就是解决这个脖子问题。不能把所有鸡蛋放在一个进口篮子里。林海,你之前提交的国产化替代方案,哪家最有希望?”
林海立刻调出一份PPT:“国内能做高端磁控溅射设备的,有三家。从技术积累、过往业绩和这次沟通的意愿看,华东真空技术研究所(华真所)改制出来的‘华真科技’,可能性最大。他们给半导体和光学镀膜做的设备不错,但热喷涂、特别是我们要求的这种大功率、高精度、可编程多靶位的连续沉积系统,没做过。他们的总工,杨波,我接触过,技术很扎实,人也实在,想干大事,但……缺应用牵引,也怕失败。”
“他们报价和工期?”沈南星问。
“报价只有克林格同规格设备的三分之二。工期……他们承诺,如果我们全力配合,提供详细工艺需求并派驻工程师联合设计,一百天,可以拿出第一台工程样机。”林海顿了顿,“但‘工程样机’不等于‘稳定生产设备’。调试、磨合、工艺适配,需要额外时间,而且有失败风险。”
“一百天样机,加上调试,乐观估计一百四十天,刚好踩在交付节点上,没有任何容错。”张明远皱眉,“而且性能是否达标,稳定性如何,全是未知数。用国产设备上首轮国家项目交付……压力太大了。”
“用克林格,我们肯定违约。”沈南星冷静分析,“而且从此脖子永远被别人掐着。用华真,有风险,但一旦成功,我们不仅解决眼前问题,还扶持起一个潜在的国产核心装备伙伴,长远看,战略价值巨大。”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陆晨。
陆晨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目光落在“华真科技”和“杨波”的名字上。这是一场赌博。用国家项目的首次交付,为国产装备的成熟铺路。成功了,名利双收,奠定生态基础;失败了,燧人信誉扫地,可能失去一切。
“林海,”他忽然问,“你和杨波总工深入聊过,你觉得,这个人,以及他的团队,是想做事,还是只想赚钱?”
林海认真想了想:“他想做事。他跟我说过,他们仿制了十几年国外设备,总在追,永远差一代。他做梦都想做一台完全自己定义、达到世界主流水平、甚至在某些点上超越的设备。但他找不到第一个敢吃螃蟹、愿意承担风险并深度合作的用户。大厂求稳,只用进口货;小厂用不起他们的高端设备。我们这次的需求,复杂度高,正好撞在他的‘梦想区间’上。”
“技术功底呢?能支撑梦想吗?”
“基础是扎实的。缺的是在极端工况下的工程经验和对特定工艺的深刻理解。这恰恰是我们能提供的。”林海眼睛亮起来,“如果我们派出最好的工艺和设备工程师,全程参与设计、制造、调试,等于是用我们的工艺知识,为他们赋能。”
陆晨沉默了片刻,环视众人:“我知道这个决定风险极大。但我想问大家一个问题:我们做燧人,是为了在别人的规则和供应链里,当一个小心翼翼的跟随者,还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定义一些规则,掌握一些核心?”
他顿了顿,继续说:“如果我们永远不敢在关键环节上踏出国产替代的第一步,那就永远只能被卡脖子。今天是一个阀门,明天可能是一个传感器,后天是特种气体。‘自主可控’不能只停留在口号上,也不能只停留在材料配方上。它必须向设备、向核心部件延伸。这个风险,现在看来很大。但如果我们闯过去了,燧人就不只是一家材料公司,而是一个以我们技术需求为牵引、能够带动一小串国产高端装备进步的‘小生态核心’。这个价值,远超一两批订单的利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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