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滨城,空气里浮动着栀子花甜暖的香气,混合着从“温玉坊”方向飘来的、熟悉的煮茧和染料植物的清苦味道。午后阳光斜斜地照进院子,在老槐树下筛出一地晃动的光斑。蝉鸣声声,不疾不徐,仿佛时光在这里也放慢了脚步。
院子里此刻却静得出奇。老槐树下,五件纯白色的“老温玉”衬衫,平平整整地挂在五个特制的、打磨得光滑如镜的深色檀木衣架上,一字排开。衣架下,五个身影垂手而立,微微低着头——正是小芳、王桂英、赵晓松,以及另外两位学徒,阿杰和玲子。他们今天都穿着同样质地的、浆洗得干干净净的靛蓝色粗布衣裤,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表情是混杂着紧张、期待和庄重的凝重。
在他们对面,陈师傅依旧坐在他那把磨得发亮的旧藤椅里,手里端着一个粗陶茶杯,杯口热气袅袅。他没看那五件衬衫,也没看五个学徒,目光落在自己膝上摊着的一块深青色“老温玉”布头上,用指腹缓缓摩挲着布面,仿佛在感受经纬间残留的手泽与温度。
杨秀娟站在陈师傅身侧稍后,手里捧着个打开的硬壳本子,上面是密密麻麻的记录。林卫东、王教授,以及闻讯赶来的几位“温玉坊”老师傅,散坐在周围的条凳或小竹椅上,屏息凝神。连院墙外偶尔经过的街坊,也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仿佛怕惊扰了院里这无声的仪式。
这是“卫东工匠学校”首期学徒的最终结业考核,核心环节——“对衫观心”。没有繁复的流程,没有外来的考官,只有这五件用最老的布、以最基础的款式、由学徒们独立完成的白衬衫,以及陈师傅那双能洞察毫厘、辨明匠心的眼睛。
“小芳,”陈师傅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在静寂的院子里传开,“取你的衫,过来。”
小芳深吸一口气,走到衣架前,用微微发颤但异常稳定的手,取下那件属于自己的白衬衫,双手托着,走到陈师傅面前,躬身,将衬衫平举递上。
陈师傅放下茶杯,接过衬衫,没有立刻看,而是先用手掂了掂,感受分量,又用手指捻了捻领口、袖口、下摆的边缘。然后,他将衬衫抖开,迎着光,仔细看去。
阳光穿过薄而韧的“老温玉”,布料泛着温润的、玉石般的内敛光泽。衬衫针脚细密均匀,领子服帖,肩线平直,门襟挺括,每一颗贝壳扣都扣得严丝合缝。没有任何装饰,没有任何多余的设计,就是一件最朴素、最本真的衬衫。但内行人都知道,越简单,越见功夫。布料的手感是否均匀柔韧,裁剪的弧度是否贴合人体,缝线的松紧是否恰到好处,针脚的藏匿是否不着痕迹,每一个细节,都考验着操刀者对材料的理解、对工具的掌控,以及最重要的——心是否静,手是否稳。
陈师傅看得很慢,很细。他用指尖划过每一道缝线,感受线的张力;他对着光,检查布料的经纬是否平直;他甚至拿起衬衫,轻轻抖了抖,听那布料摩擦时发出的、细微而悦耳的沙沙声。
“线捻得匀,劲儿使得也匀。针脚藏得干净,像是布自己长出来的。”陈师傅终于开口,目光从衬衫移到小芳脸上,“就是左边袖窿底下,收线的时候,急了半针,线头藏得毛了点儿。心,是不是那会儿飘了一下?”
小芳脸一红,头垂得更低,声音细如蚊蚋:“是……那天下午,听说您要亲自看,心里一紧,手就快了半分……”
“嗯。手艺活,最怕心里有事。心不静,手就不听使唤。记住这个毛了的线头,以后每回下针前,先问问自己,心定了没有。”陈师傅将衬衫递还给小芳,“挂回去。”
小芳双手接过,恭恭敬敬地挂回衣架,退回去时,眼眶已经有些发红,但腰板却挺直了几分。
接着是王桂英。她的衬衫挂在那里,就能看出不同——线条更为利落,轮廓更加挺括。陈师傅检查时,重点看了领子和肩部。“眼毒,手准,裁得是地方。这肩线,顺,贴,有骨相。是块好裁缝的料子。”他顿了顿,手指在门襟内侧一个极其隐蔽的拼接处按了按,“就是这儿,拼的时候,想着要‘天衣无缝’,劲儿使大了半分,布有点‘紧’了。过犹不及。好手艺,是让布舒坦,不是让布受罪。”
王桂英咬着嘴唇,用力点头。
赵晓松的衬衫,颜色似乎比其他四件更“润”一些,在阳光下泛着极淡的、均匀的月白色光泽。陈师傅拿起衬衫,没有先看针线,而是凑近闻了闻,又对着光,仔细看了好一会儿布面的纹理和色泽。“染得好。”他只说了三个字,但脸上那极少流露的、几乎可以称为“满意”的神色,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水、火、时、心,都到了。这颜色,是‘活’的,会呼吸。针脚嘛,平实,够用。以后,布交给你,我放心。”
赵晓松深深鞠了一躬,什么也没说,但紧紧握着的拳头,微微颤抖。
阿杰和玲子的衬衫,也分别得到了细致而犀利的点评。阿杰裁剪时“看前不顾后”,导致后背略有冗余;玲子缝纫时“求快不求稳”,线迹偶有波动。陈师傅一一指出,言语不多,却直指要害,听得两人额头冒汗,但眼神却越来越亮——知道了不足,才知道往哪里使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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