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位后方,六磅炮的铜制炮身仍散发着滚烫的热气,炮兵营长半蹲在炮盾后,右手握着测距杆,左手不断调整着炮口的俯仰螺杆。他的目光穿过硝烟,落在土着队伍最后方那名挥舞大刀的首领身上——鼓声与刀光每一次落下,便有一片黑压压的人潮向前涌动。营长咬紧牙关,腮边肌肉绷起,低声道:
“看见没有?最后头那个,就是逼他们送命的。只要把这一炮打准,人堆立马就散。副的,把引信剪到零,我调个高角度,争取一弹把他连鼓带人一起掀了。”
副营长猛地伸手按住炮长的肩,压低嗓音却带着急迫:“别动!你现在一炮轰了首领,人确实会散,可散了之后咱们就得满山去抓兔子。林子里一钻,咱们这几百号人得耗到猴年马月?让他们自己驱着自己往前冲,正好撞进咱们的口袋。咱们只管一排排收割,省得以后天天钻林子找漏网之鱼。”
营长皱起眉,目光仍黏在那首领身上:“可那家伙一鼓作气,要是真让他们冲乱了步兵线——”
副营长摇头,声音更低,却带着久经沙场的笃定:“冲不乱的。你看看前排,他们脚下踩的全是自己人的尸身,早就吓破了胆。首领只是拿刀逼着他们往前滚。让他继续挥刀,咱们继续打靶,杀到他们血流成河、心胆俱裂,自然就倒。那时候,再追也轻松,省得满山搜人。”
营长沉默片刻,目光扫过炮盾后那排已经装填好的霰弹,又望向前方依旧汹涌的人潮,终于松开测距杆,呼出一口带着硝烟的热气:“好,那就让他多活一会儿。让炮口保持原角度,标尺不动,弹种不变,继续打人头密集处。咱们省点事,也省点兵。”
副营长点头,抬手朝炮班打了个手势:“全体注意,目标维持正面冲锋队形,炮弹装填,标尺不变,引信两分。”
炮手们迅速动作,铜片“咔哒”归位,火绳重新点燃。副营长拍了拍营长的肩膀,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让他继续挥刀,继续逼人,咱们继续收尸。等他们血淌干了,首领再吼也白搭。”
血泥没过了脚踝,像一锅煮得黏稠的暗红粥,偶尔翻起的气泡是尚未碎裂的骨片。几具土着人的躯体横叠成一座低矮的肉墙,他们伏在里面,胸口贴着同伴冰凉的背脊,鼻尖钻进的不再是雨林湿腐的味,而是铁锈混着内脏的腥甜。
头顶的铅弹还在呼啸,像无数细小的镰刀,把空气割得支离破碎。每一次尖啸之后,便有一人闷声倒下——有的头颅瞬间缺了半块,脑浆像打翻的椰浆溅在蕨叶上;有的胸口炸开拳头大的洞,心脏碎成血沫,顺着肋骨往外汩汩流淌。倒下的人还来不及抽搐,就被后来者的脚掌踩进泥里,发出“咕唧”一声闷响,像被沼泽吞没。
更近处,一条手臂被霰弹齐肘削断,断口处的白骨与红筋暴露在外,手指却还在神经质地抓挠,仿佛想抓住早已飘远的生命。被腰斩的躯体横在泥水里,上下两截隔着半尺距离,肠子像被扯断的藤蔓,漂在血面上,随着每一次新的爆炸轻轻晃动。
伏在尸堆里的人不敢抬头,只能听见声音:
“噗”,那是铅弹钻进**的闷响;
“嚓”,那是碎骨刮过树皮的脆裂;
“咚”,那是又一具身体重重砸进血泥,溅起的泥点带着温热,落在脸上,像细小的烙铁。
他们紧闭双眼,却仍透过眼皮看见一片猩红。鼻端灌满了硝烟与血腥,喉咙里泛起铁锈味,仿佛自己也成了一颗即将炸开的弹壳。有人把脸埋进死者的腋窝,试图借那最后一丝体温掩盖自己的颤抖;有人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背,牙关深陷入肉,却感觉不到疼——所有知觉都被更巨大的恐惧碾碎。
血泥上漂着碎布、断矛、被炸碎的藤盾,还有一只孤零零的草鞋,鞋尖仍滴着血。每一次新的爆炸,都像在泥面上掀起一阵猩红的雨,把伏在底层的人也染得通体湿透。他们不敢动,不敢哭,甚至不敢呼吸得太大声,只能听着死亡的节拍一点点逼近,听着同伴的惨叫从高亢撕裂成断续的呜咽,最后只剩气泡在血泥里轻轻破裂。
雨林的天光被硝烟遮蔽,四周只剩暗红与焦黑。潮湿的风吹过,却吹不散血腥味,反而把它压得更低,紧紧裹住每一个还活着的人——像一层黏稠的裹尸布,提前把他们和这片地狱缝在了一起。
整片雨林像被一只巨手撕裂,又扔进火与铁的血盆大口反复咀嚼。
炮声滚成连绵不断的闷雷,从地皮一直震到树冠,惊得犀鸟成群撞断枯枝,巨蜥拖着长尾仓皇越过腐叶;猴群在藤蔓间荡出最后一道弧线,随即被流弹削断的藤蔓抛向空中,哀嚎淹没在下一阵爆炸里。铁与火的气味取代了潮湿的泥土味,连风都带上了滚烫的硝烟,把血腥味推到丛林最幽暗的角落。
林间的空地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泥土被反复翻犁,先是被炮弹掀起,再被皮靴踩实,最后被血水泡成黏稠的酱红。一脚踩下去,“咕吱”一声,泥浆便从脚趾缝里挤出暗红的泡沫。断枝、碎叶、破布、折断的长矛与碎骨混杂其中,像一锅煮烂的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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