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像是被水洗过又蒙了层灰的劣质绸布,惨白、混沌地铺在黑石镇上空。没有风,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裹着牲口粪尿的酸腐、炊烟柴火的呛人、以及无数汗馊体味发酵后的恶浊,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活物的肺叶上。时近晌午,七月的日头本该毒辣,此刻却被厚厚的、铅灰色的云层死死捂住,只透出些憋闷的、令人烦躁的闷热。地面蒸腾起肉眼可见的、扭曲的热浪,墙角苔藓蔫头耷脑,连镇口老槐树上的知了,都叫得有气无力,嘶哑断续。
凌锋拖着步子,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又沉又烫。从乱葬岗带回来的疲惫,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每一寸筋骨。背上仿佛还残留着那具冰冷尸骸的触感,鼻腔里萦绕不散的尸臭混合着血腥,让他胃袋时不时地抽搐。左臂上被野狗和荆棘划开的伤口,在汗水的浸泡下,火辣辣地疼。但最让他心神不宁的,是怀中那本用油布紧紧包裹、却仿佛散发着无形寒意的册子,以及……手腕处偶尔传来的、如同沙粒在皮肉下微微滚动的、极其细微的麻痒感。
听风驿那扇黑洞洞的门,依旧像一张等待吞噬的嘴。
凌锋深吸一口那令人作呕的闷热空气,强行压下翻腾的胃液和心头的悸动,推门而入。
铺子里的光线比外面更加昏暗,浑浊的气味也更加浓郁。柜台后的男人——那张沟壑纵横的戈壁滩脸——依旧在。他这次没擦刀,而是叼着一根粗糙的旱烟杆,劣质烟草燃烧的辛辣烟雾在他头顶盘旋。浑浊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凌锋推门进来的瞬间,就精准地钉在了他身上,尤其在他沾满泥垢、血迹干涸的破烂衣衫和苍白疲惫的脸上停留了片刻。
“沙蝎?”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烟熏火燎的腔调。
“嗯。”凌锋应了一声,声音比昨日更加沙哑干涩。他从怀里掏出那块边缘粗糙的木牌,上面扭曲的“耳”形符号和“拾”字依旧清晰。他沉默地将木牌推到布满油污的柜台上。
男人的目光扫过木牌,又落到凌锋脸上,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又被更深的漠然覆盖。他没问过程,没问结果,仿佛早已司空见惯。他慢吞吞地放下烟杆,烟锅在柜台上磕了磕,发出沉闷的响声。然后,他从柜台下拖出一个沉甸甸的、边缘磨损严重的旧木匣子。
“哗啦……” 一把散碎的银角子,夹杂着几串黄澄澄的铜钱,被他倒在了柜台上。银角子成色不一,大的不过指甲盖,小的如同豆粒,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暗淡的光泽。铜钱更是新旧掺杂,有的边缘都磨得发亮。
“十两。听风驿抽一成利,九两。”男人声音毫无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他用粗糙的手指将其中一串约莫百枚的铜钱和一粒最小的银角子拨拉到一边,然后将剩下的银角子和铜钱推向凌锋。“点清楚。出了这门,概不认账。”
九两。凌锋的目光扫过那堆钱币,没有争辩。在这个地方,能活着回来拿到钱,已是万幸。他伸出同样沾满污垢的手,手指因为疲惫和紧张有些僵硬,开始一枚一枚地清点。银角子大小不一,需要掂量估算;铜钱更要仔细辨认成色和数量。空气中只有钱币碰撞的轻微脆响,和男人重新拿起烟杆,深深吸了一口后吐出的辛辣烟雾。
时间仿佛被这闷热的空气拉长了。凌锋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混杂着脸上的泥污,留下道道痕迹。当他最终确认无误,将那堆温热的、带着金属腥气的钱币拢进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同样破旧的粗布袋子里时,一种沉重的、带着血腥味的真实感才压上心头。
九两银子。这是他拼了命换来的。
他抓起钱袋,塞进怀里最贴身的位置,沉甸甸的坠感紧贴着皮肤。他转身,没有再看那男人一眼,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重新投入外面那片令人窒息的、灰白混沌的闷热之中。
空气粘稠得如同胶水,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温热的泥浆。凌锋怀揣着那袋沾着汗水和血腥气的银钱,像一头警惕的孤狼,穿梭在黑石镇杂乱肮脏的街巷里。他避开人多的主街,专挑僻静狭窄的小路,目光扫过每一个可能的阴影角落。
最终,他在镇子西北角,靠近那片废弃打谷场的地方停了下来。这里远离镇中心的热闹(和麻烦),房屋更加低矮破败,住户稀少。一溜歪歪扭扭的土坯房背靠着残破的夯土墙,其中一间,门板歪斜,窗户纸早已烂光,只剩下空洞洞的窗框,像一只瞎了的眼睛。
房东是个干瘪的老头,牙齿掉得差不多了,说话漏风,眼神浑浊却带着一丝精明的算计。他上下打量着凌锋,尤其在看到他破衣烂衫和脸上手上的伤痕时,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嘴里嘟囔着“晦气”、“麻烦”之类的词。
“一个月,五十个铜子儿。先交钱,后住。损坏东西照价赔!惹了麻烦自己滚蛋!死屋里头老子不管埋!”老头伸出枯树皮般的手,指甲缝里全是黑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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