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家族,邓伯玉脸上那层官方的、矜持的笑容如同阳光下的薄冰,渐渐淡去,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更深、更复杂、也更真实的苦笑,那苦笑里掺杂着无奈、怅然,还有一丝极力压抑的不平。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姬屯随他到廊下走走,那里说话更方便些。
两人前一后走出二堂,来到廊庑下。阳光透过榕树新叶的缝隙,洒下斑驳晃动的光点。邓伯玉负手缓步,姬屯稍后半步跟随。院中很安静,只有远处前衙隐约传来的办事人声,以及树梢鸟雀的啁啾。
“王命煌煌,难违啊。”邓伯玉终于开口,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推心置腹却又不得不谨慎的意味,“我邓氏一族,本贯南阳邓县,累世簪缨,在地方上也算略有根基的着姓。此次征巴之役,邓某忝为都督,族人子弟奋勇争先,从军效力者不在少数,也确实有些微末功劳。”
他停下脚步,目光投向院墙之外,那里是壁山县城起伏的屋脊和更远处青黛色的山峦轮廓,眼神有些悠远。
“大王论功行赏,倒是不吝爵禄,颇为慷慨。只是……”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涩意,“只是这赏赐安置的方式,却与邓某当初所想,有些……不尽相同。”
姬屯心中一动,知道触及了关键,但面上不动声色,只是做出倾听的姿态。
邓伯玉收回目光,看向姬屯,缓缓道:“大王以‘充实新土、稳固西南边疆’为由,亲自下诏,将我南阳邓县宗祠所在的最后一支,约五千余口族人,整体编为‘綦江左卫’,全部迁徙至巴郡最南端,长江南岸一处名为‘綦江渡’的荒僻之地。王命说,令其‘屯垦戍边,建设新家园,永为王国藩篱’。”
“綦江左卫?”姬屯适时地露出疑惑之色,这听起来不像普通的民户迁徙,更像是军事编制。
“不错,卫所。”邓伯玉点了点头,语气带着一种剖析事实的冷静,却又隐含波澜,“公子或许不知。大王以原征巴军主力之一的第二镇为基干,新设立了‘綦江州’。第二镇统制韩坚将军,如今便是这綦江州太守兼卫指挥使。这綦江州,下辖左、中、右三个卫所,并非依传统郡县划分,而是沿着通往黔中、夜郎方向的几条关键水道和陆路隆口排布设立。”他抬手在空中虚划了几条线,“其性质,与其说是一个治理民政的州郡,不如说是一个大军营,一个面向楚国西南腹地及西南夷诸部的军事前哨,一个武装拓殖的桥头堡。”
他的声音很平,但姬屯却能听出那平静之下暗涌的复杂情绪:“这些卫所,直接归南阳枢密院管辖调度,一应粮饷、军械、人员补充,皆由中枢直接拨付调派,自成体系。名义上,它们的地理位置在巴郡地域之内,但我这个巴郡郡守,”他指了指自己,笑容里的苦涩意味更浓,“对其内部的人事任免、兵权调动、钱粮支配、乃至日常治理刑名,皆‘鞭长莫及’,按制无权过问。枢密院与郡守府的公文并行,有时甚至……呵。”
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那苦笑几乎要满溢出来:“不瞒公子,我这个族长,如今连这五千族人是好是歹,田垦得如何,堡寨建得怎样,有无疫病伤亡,也只能通过枢密院偶尔转来的一纸公文,或韩坚将军按例通报的简报,略知一二。他们是兵是民,是战是耕,何时操练,何时屯垦,皆由韩坚和枢密院说了算。我这个郡守,这个族长……”他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充满了无力感,“呵,鞭长莫及,徒有虚名罢了。族中耆老来信诉苦,言说南荒烟瘴,生计艰难,我也只能写几句空洞的安慰话语,通过郡守府的渠道转递,能否送到,亦未可知。”
姬屯静静地听着,表面维持着沉静,心中却是波澜起伏,寒意渐生。他原本以为,韩王将巴地土地赏赐给有功将士和家族,是一种类似古时分封的酬佣方式,允许功臣在新土地上建立自己的势力范围。现在看来,自己还是想得太简单了。对于邓伯玉这样在征巴之战中手握重兵、立下大功、且在地方有根基的军方重臣,韩王采用了更为高明、更为谨慎,也更为彻底的控制手段:
给予崇高的名誉和地方最高行政官职,显示信任与荣宠,将其从军队核心调离;同时,将其家族的核心人口、宗祠根本,整体迁移到远离中原、偏远难及的边疆,编入完全由中央直辖、军事化管理的卫所体系。这一手可谓一石三鸟:既利用了邓氏家族尚存的战斗力和组织力,去巩固王朝新开拓的、最不稳定的边疆;又彻底瓦解了邓氏在南阳原籍可能形成的潜在地方势力,根除了“尾大不掉”的隐患;还将邓伯玉个人与其家族力量进行了物理和政治上的双重切割——你人在巴郡当太守,看似掌管一郡民政,实则离开了军队核心,且你的家族被置于他人和枢密院的直接控制之下,成了“人质”和“边卒”。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