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雾像掺了冰碴子的棉絮,沉甸甸压在西坡的橡树林上。李秋月蹲在灶台前添柴,火苗舔着黑黢黢的锅底,映得她眼尾那道浅疤忽明忽暗——那是去年冬天背山货时,被枯树枝划的,当时大山还紧张地用衣襟裹着她的脸,说要去镇上买雪花膏。
“咔嗒”一声,门轴干涩地转了半圈。秋月没回头,只听见粗布鞋底蹭过门槛的声响,带着山外泥土的潮气。她把最后一根松针塞进灶膛,站起身时后腰的旧伤隐隐作痛,那是前几年替大山扛断了的犁辕时抻的。
“回来了。”她的声音比灶上的凉水还平,伸手去揭锅盖。蒸汽“呼”地涌出来,模糊了她鬓角新添的白发,像落了层没化的霜。
大山没应声,把肩上的竹篓往墙角一放。篓子里的草药蹭掉几片叶子,混着沾在篓底的黄泥巴,在青石板上洇出一小团深色的印子。秋月瞥见他裤脚卷着,小腿上沾着些细碎的苍耳子,还有几道被茅草划出的红痕——那不是去后山采药该走的路,后山的茅草早被他前阵子割来晒干当柴烧了。
“今天镇上集,咋没顺便买袋盐回来?”秋月用锅铲轻轻敲了敲锅沿,玉米糊糊在锅里咕嘟着,冒出细小的泡泡。她知道自己问得多余,昨天晚上她就听见他跟隔壁王婶说,今天要去东沟帮刘佳琪修漏了的鸡棚。
大山这才闷声开口:“忘了。”他往炕沿上一坐,从口袋里摸出旱烟袋,却没像往常那样让秋月帮他点上,自己划了根火柴,火苗晃了晃,照亮他下巴上冒出的胡茬,比上次她帮他刮的时候密了不少。
秋月没再说话,把一碗玉米糊糊放在他面前的小桌上,又端过一碟腌萝卜条。萝卜是她秋天腌的,切得细细的,撒了点辣椒面,以前大山最爱就着这个吃。可今天他只是用筷子拨了拨,没动。
空气里静得能听见房梁上老鼠跑过的声响,还有窗外风吹过橡树叶的“沙沙”声。秋月端起自己那碗糊糊,小口小口地喝着,玉米的香气在嘴里散开,却没往常那样暖。她想起上个月,也是这样一个雾蒙蒙的早晨,大山也是这样沉默地坐在炕沿上,后来她才知道,前一天晚上他送刘佳琪回了邻村,走了两个多小时的夜路。
“鸡棚修好了?”秋月放下碗,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帕子,慢慢擦着嘴角。她的手指很细,指节有些发白,那是常年干农活磨的,指腹上全是厚茧,不像刘佳琪的手,听说常年涂着蛤蜊油,白白嫩嫩的。
大山夹了根萝卜条放进嘴里,嚼了两下才点头:“嗯,换了几块瓦,应该不漏了。”他的声音有点含糊,像是怕多说一个字就会露馅。
秋月“哦”了一声,目光落在他放在炕边的鞋上。鞋是她去年冬天给他做的,纳的千层底,上面绣了朵小小的山菊花。可现在鞋尖磨破了一块,鞋底沾着的泥里,还混着几星点黄色的油菜花——东沟的油菜花开得正盛,她前几天去那边割猪草时看见过。
“佳琪说谢谢了吗?”秋月的声音很轻,像落在水面上的羽毛,没激起一点波澜。她看见大山的手指顿了顿,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
“说了。”大山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又很快低下头,“还让我给你带了点东西。”他从竹篓里翻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放在桌上。手帕是天蓝色的,上面绣着两只蝴蝶,不是秋月的针脚,她从不绣蝴蝶,她只会绣山菊花,因为大山说过,山菊花像她,不显眼,却耐看。
秋月伸手打开手帕,里面是几块水果糖,用透明的糖纸包着,印着好看的花纹。她记得刘佳琪上次来家里,口袋里就装着这样的糖,给了隔壁家的小石头两颗,小石头高兴得蹦了半天。
“挺甜的。”秋月拿起一块糖,放在嘴里。糖的甜味很快在舌尖散开,带着点橘子的味道,可她却觉得嘴里发苦,像吞了后山没成熟的野李子。
大山没说话,继续低头喝糊糊,喝得很快,像是想早点结束这顿饭。秋月看着他的后脑勺,他的头发比去年稀了些,鬓角也有了点白头发,以前她总爱用手摸他的头发,说像后山的茅草,扎手却暖和。可现在,她连伸手的勇气都没有。
吃完饭,大山收拾好碗筷,要去河边洗。秋月拦住他:“我去吧,你歇会儿。”她接过碗筷,转身往门外走。走到门槛边时,她听见大山在后面说:“下午我还要去东沟,佳琪说她家的磨盘坏了。”
秋月的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门外的雾还没散,对面的山像蒙在一层白纱里,看不真切。她走到河边,河水很凉,冻得她手指发麻。她慢慢洗着碗,看着水面上自己的影子,模糊不清,眼尾的疤在水里晃着,像一条细小的虫子。
她想起刚嫁过来的时候,大山也是这样,总爱帮她做这做那。那时候他们住的还是土坯房,每到下雨天就漏雨,大山就整夜整夜地用盆接着,不让雨水滴到她的炕上。有一次她发高烧,大山背着她走了三个多小时的山路去镇上看医生,回来的时候鞋都磨破了,脚底板全是泡,却还笑着说没事,只要她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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