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阳世,已是黎明前最沉的暗色。姑苏城浸润在湿冷的晨雾里,万籁俱寂,唯有更夫梆子声遥远地传来,一声声,敲打着现实的边界。
林砚卿推开自家小院那扇不起眼的木门,身形一个踉跄,几乎是被门槛绊了进去。院中那株老梅树在微熹中伸展着虬枝,几朵早开的寒梅幽香暗浮,与“狭间”那挥之不去的阴冷怨憎相比,这清冷纯净的空气几乎让他落下泪来。
他并未点灯,借着窗外透进的朦胧天光,挪到静室中央的蒲团坐下。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每一寸筋骨都在哀嚎,灵力的枯竭让识海如同被狂风暴雨席卷过的废墟,空荡而刺痛。然而,与肉身的极度虚弱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的内心——一片前所未有的澄澈与宁静。
那场与自身心魔的较量,凶险程度尤胜于断魂崖恶战。此刻劫后余生,虽伤痕累累,却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灵台明净,不染尘埃。
他没有急于调息疗伤,只是静静地坐着,任由“狭间”之中的一幕幕在心头流转。不是那些狰狞的恶煞与狂暴的怨气,而是那些普通的、挣扎的、充满执念的魂灵——书生作揖时眼中的释然与悲伤,妇人那声长叹里卸下的重负,少女点头时重新亮起的光芒……还有那无边无际的、沉默弥漫的众生之苦。
以及,那潜藏于大地深处,如毒蛇般觊觎着、汲取着这些痛苦的将军残念。
一种深沉的悲悯,如同无声的泉水,自心田最深处涌出,漫过所有疲惫与伤痛。
他想起了古籍中记载的幽冥教主,那位发下“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宏大誓愿的圣者。以往读来,只觉其愿力无边,令人敬仰,却隔着一层遥不可及的薄纱。而此刻,亲身体验了引渡之艰难,聆听了众生之苦楚,感受了自身心魔之险恶,那宏愿背后的沉重与决绝,仿佛化作了实质,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地狱不空……” 他低声咀嚼着这四个字,唇齿间仿佛尝到了黄泉的苦涩与业火的灼热。
他的目光落在置于膝前的引魂灯上。灯焰平稳,光华内敛,温润如玉。这盏灯,陪伴林家世代行走,见证了多少悲欢离合,渡化了多少痴怨魂灵?可它所照亮的,相较于那无边黑暗,不过是沧海一粟。
一人一灯,力有穷时。这“狭间”之苦,幽冥之厄,又何尝逊于地狱?
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共鸣与呼唤,在他胸中激荡、汇聚,寻找着宣泄的出口。那不是一时热血,不是好高骛远,而是在看清了前路的艰难、自身的渺小与责任的重大之后,一种自然而然的、水到渠成的觉悟。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似乎穿透了静室的屋顶,投向了那更高远、更莫测的法则之所在。那里,或许有亘古长存的轮回之盘,有执掌善恶功过的幽冥律法,有无尽时空以来,无数大能者留下的印记与誓愿。
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梅的冷香与血的微腥,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刻入灵魂的烙印,在这寂静的黎明前响起:
“天道在上,厚土在下,幽冥共鉴,轮回为证。” “弟子林砚卿,今立宏愿:” “愿承众生之苦,愿解万灵之厄。” “愿以此身,照彻幽途;愿以此心,渡尽执迷。” “此身不灭,此志不移。” “地狱若不空,誓不往生!” “幽冥若不明,誓不回头!” “轮回若不止,此灯……长明!”
最后三句,一声高过一声,一句重过一句,仿佛不是用喉咙发出,而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用沸腾的热血,用不屈的魂灵呐喊而出!
“轰——!”
冥冥之中,仿佛有惊雷炸响!并非响彻在姑苏城的上空,而是震荡在无形的法则层面,回荡在幽深的灵魂之海!
静室之内,无风自动!林砚卿身前的引魂灯,原本温润的光芒骤然暴涨!那光芒不再是柔和的青白色,而是化作一道璀璨夺目、蕴含着无尽生机与决绝意志的金红色光柱,冲天而起,穿透屋瓦,直贯霄汉!整个静室被映照得纤毫毕现,墙壁上、地面上,隐隐浮现出无数细密玄奥的金色符文,流转不定,发出细微而宏大的共鸣之音。
与此同时,一股庞大而精纯的、难以言喻的力量,如同决堤的天河之水,自无尽虚空中轰然灌入林砚卿的体内!
这力量并非寻常的天地灵气,它更古老,更纯粹,带着法则的威严与愿力的厚重。它粗暴地冲刷着他干涸欲裂的经脉,滋养着他枯竭的识海,修复着他受损的魂魄与肉身。那因精血损耗而带来的虚弱感被迅速驱散,因灵力枯竭而刺痛的灵台被温柔抚平。
“呃啊——!”
这力量过于庞大,灌体的过程带来撕裂般的剧痛,林砚卿忍不住发出一声低吼,额上青筋暴起,周身毛孔都渗出带着污血的汗珠。那是愿力在为他洗髓伐毛,重塑根基!
痛苦持续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才渐渐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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