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浓得化不开。
讲武堂前的广场,仿佛变成了一片死寂的黑海。数百支火把在风中猎猎作响,将光影撕扯得支离破碎。
高台上权倾朝野的紫袍大员、看座上名满天下的文坛宗师、北周席位中不可一世的使团、以及台下数千名屏息凝神的学子——此刻都汇聚在那个站在两台之间,渺小却又刺眼的白衣身影上。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风声,和少年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顾长安没有再看任何人,而是仰起头,望向那浩瀚的星空,口中缓缓吐出一句偈语,声如碎玉,划破长空。
“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
“乱世浮沉,才知龙蛇起陆。”
顾长安收回目光,先是扫过拓跋野脚下的算筹,又掠过萧溶月手中的法卷。
“你们在争什么?”
他笑了,笑得肆意且轻狂。
“一个要把人变成只会听令的铁石,一个要把国变成只进不出的铁桶。这就是你们北周的道?这就是所谓的生存?”
顾长安猛地向前踏出一步,身上的慵懒之气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令人心悸的、仿佛能吞吐天地的豪气。
“国与民,钱与粮,都被你们看死了!”
“何为国?国非城郭之坚,非兵甲之利。国,乃流转之气!”
少年借着酒意,开始了他那场惊世骇俗的独白。他没有给对手任何插话的机会,语速由缓转急,如同江河奔涌,一泻千里。
“拓跋野,你说战时商路断绝,金银无用,唯有屯粮。此乃农夫之见!”
顾长安指着经世台,声音铿锵。
“《管子》有云:万物轻重,在于权衡。你只知屯粮可活命,却不知,金银亦可为兵,贸易即是战场!”
“若我为政,战端未开,我便先以金银高价购你北地之羊毛、皮革,诱你百姓弃农牧羊;待你举国皆牧,粮产荒废之时,我再断绝贸易,封锁边关!”
“届时,你空有牛羊万千,却无一粒米粮入口!你的铁骑再强,能吃草吗?你的弯刀再利,能斩断这无形的绞索吗?!”
“这叫——不见血的封喉一剑!”
轰!
这番话,如同一道九天惊雷,狠狠劈在拓跋野的头顶!那个满脸横肉的北周汉子,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脚下一个踉跄,竟险些踩碎了那箱算筹。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经世之学了,这是灭国之策!
台下,苏温的手死死地抓着椅背,指节泛白,眼中满是震撼与狂热。他懂经商,却从未想过,商贾之道用到极致,竟能有如此恐怖的杀伐之气!
然而,顾长安没有停。
他身形一转,衣摆在风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目光直指策论台上的萧溶月。
“还有你,萧溶月。”
他直呼其名,毫无敬意,只有醉酒后的狂放。
“你说乱世当重典,集权以求存。看似有理,实则愚不可及!”
“法度之威,不在于杀人,而在于——信!”
“秦法虽严,然徙木立信在前,赏罚必信在后,故秦人闻战则喜,那是因他们知道,每一滴血都不会白流,每一颗首级都能换来爵位!那是利益驱动下的虎狼之师,而非你口中被鞭子驱赶的奴隶!”
顾长安张开双臂,声音愈发高亢,带着一种指点江山的豪迈。
“真正的治世之道,不是把百姓当成累赘去管,而是要把他们变成洪流去用!”
“以经世之利,诱敌国之民;以法度之信,聚本国之心。”
“钱粮流转,如血脉通畅;法令必行,如如臂使指!”
“如此,则国富而兵强,民足而知礼。何须易子而食?何须屠城求存?”
“这……才是通天大道!”
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整个广场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风似乎停了。
虫鸣似乎歇了。
连那博山炉中燃烧的香,似乎都忘了飘散。
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那个站在场地中央的少年。他明明身形单薄,明明满身酒气,但在这一刻,他的身影在火光中被无限拉长,仿佛一位从历史长河中走出的巨人,正俯瞰着这群还在泥潭里打滚的孩童。
高台之上。
太子詹事李林甫手中的茶杯,“咔嚓”一声,裂开了一道细纹。他死死地盯着顾长安,眼神中第一次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惊骇与忌惮。
此子……究竟是何人?这等以天下为棋局的眼界,绝非寻常大儒能教得出来的!
北周席位中,公羊述正襟危坐,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精光闪烁,嘴里喃喃自语:
“轻重之术……耕战之法……好小子,好一个融汇百家,自成一派!”
台下。
李若曦捂着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是因为伤心,而是因为激动,因为骄傲。她看着那个在风中肆意挥洒才情的先生,只觉得心跳得快要从胸口蹦出来了。
这……就是我的先生啊!
顾长安说完这一大段话,只觉得胸中那股激荡的酒气终于散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强烈的口干舌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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