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十六年二月,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细碎的雪花打着旋儿落下,不过半个时辰,文华殿外的青砖地就覆上了一层薄霜,连檐角的铜铃都裹了层白绒,风吹过时,铃声都透着股寒意。
长宁裹着件玄狐皮袍站在廊下,领口缀着的东珠被呵出的白气熏得微微泛潮。这皮袍是去年马皇后生辰时赏的,玄狐毛浓密柔软,拢在身上像裹了团暖云,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忍不住把下巴往衣领里缩了缩——北方的雪冷得清透,应天府的雪却带着潮气,黏在皮肤上,冷意能渗到骨头缝里。
廊下的宦官宫女都低着头侍立,连呼吸都放得极轻。长宁的目光却始终锁着文华殿那扇朱漆大门,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皮袍上绣着的暗纹——那是太子府绣娘特意绣的缠枝莲,针脚细密,藏在深色的狐毛里,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她名义上是来等父亲朱标下朝,实则是想探探近日朝中的动向——自从马皇后病愈后,朱元璋对朱标愈发倚重,不仅让他主持修订《大明律》,还特许他三日一监国,自己则多在坤宁宫陪马皇后静养,东宫的分量,早已不同往日。
终于,殿内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紧接着,朱漆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大臣们身着绯色、青色的官袍,鱼贯而出,靴底踩在薄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长宁一眼就看到了走在最前面的朱标——他身着杏黄色太子朝服,衣摆绣着四爪盘龙纹,金线在雪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头戴乌纱翼善冠,冠上的嵌宝金簪随着脚步轻轻晃动,却丝毫不显轻浮。他身姿挺拔,走得稳而缓,身后的文武百官都刻意放慢了脚步,连年过六旬的开国功臣傅友德、冯胜等人,也微微躬着身,目光落在他的背影上时,满是敬畏。
“父王。”长宁连忙小跑过去,敛衽行礼,动作标准而利落——这是马皇后特意让坤宁宫的嬷嬷教的,说太子之女,行止坐卧都要见规矩。
朱标原本紧绷的面容瞬间柔和下来,他快走两步,伸手扶住长宁的胳膊,指尖触到她微凉的手,眉头微微一蹙:“长宁怎么来了?天这么冷,冻着了怎么办?”他说着,便把自己腕上的暖炉解下来,塞进长宁手里——那暖炉是银质的,裹着厚厚的锦缎套,还带着他身上的温度。
“女儿想请教父王《女诫》里‘和颜色,柔声下气’一句,总觉得自己还没悟透。”长宁仰头看着朱标,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懵懂。她知道,朱标最清楚她的心思,这不过是个借口,父女俩心照不宣。
朱标眼底闪过一丝笑意,他牵起长宁的手,指尖温暖而有力:“既是为学问,回东宫再说。”
东宫的书房暖得很,地龙烧得正旺,空气中飘着淡淡的墨香。朱标屏退左右,只留下伺候笔墨的贴身太监,他走到书架前,取下一卷《大明律》的草稿,随手放在桌上,才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声音里带着几分疲惫:“今日朝上吵得厉害。蓝玉又上表,说想回北疆统兵,父皇听着,竟有些意动。”
长宁连忙递上一杯刚温好的热茶,茶是雨前龙井,叶片舒展,汤色清亮。她看着朱标接过茶盏,指尖泛白——想来是在朝上握了许久的笏板,才会这样:“父王为何反对?蓝将军勇猛,北疆若有他镇守,应当安稳才是。”
“勇猛是真,军纪差也是真。”朱标喝了口茶,眉头仍未舒展,“北疆刚经战乱,百姓流离失所,现在最需要的是安抚,不是再用武力震慑。蓝玉上次北伐,纵兵劫掠大同府,当地百姓的状纸堆了半尺高,若再让他去,怕是要激起民变。”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墙上的舆图上,指尖点了点北平的位置,“我倒是想让四弟朱棣回北平坐镇,他熟悉北疆地形,性子也稳,只是父皇还在犹豫。”
长宁的心猛地一跳,手里的暖炉差点滑落在地。她连忙攥紧,指尖掐进锦缎套里——让朱棣回北平?那不是放虎归山吗?历史上朱棣正是凭借北平的兵权,才发动了靖难之役,若真让他回去,后果不堪设想。
“父王,”长宁斟酌着语气,声音放得很轻,“四叔……真的可靠吗?”她记得上次随朱标去北平巡查,见过朱棣麾下的将领,个个对他俯首帖耳,那股子凝聚力,远非其他藩王可比。
朱标闻言,转过头看向长宁,目光深邃,带着几分探究:“长宁觉得呢?”
长宁被他问得一怔,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知道朱棣的野心,可这话不能直说——她总不能告诉朱标,自己来自未来,知道朱棣会造反。朱标见她语塞,轻轻叹了口气,走到她身边,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四弟有雄才大略,行军打仗是把好手,可性子太急,又好胜心强。若有人好好引导,他能成为国之栋梁;可若任其发展,少了约束……”他没有说下去,只是目光重新落回舆图上,眼底闪过一丝忧虑。
长宁看着朱标的侧脸,突然觉得历史上对他“宽厚有余,果断不足”的评价,或许并不全面。他不是看不出朱棣的野心,只是不愿用极端的方式打压——毕竟是一母同胞的弟弟,他想留几分情面,也想为将来的储君留几分助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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