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平的几日,朱雄英并未急于巡阅边隘,反多留于燕王府中,与朱棣促膝叙话,间或召北平布政使司官员入见,细询民政利弊。其态从容不迫,宛若寻常北巡,只为察视边关防务,不露半分急切。随行的侍卫统领赵武瞧着太子每日晨起先阅军报,午后或与燕王议事,或召地方官问话,入夜后还在灯下批注文书,忍不住私下与贴身太监李忠道:“殿下这趟北巡,看似清闲,实则比在南京时还要操劳。”李忠捧着茶盏,低声回道:“殿下心里装着北地安稳,不敢有半分懈怠。你瞧昨日召顺天府尹问话,连城郊农户秋粮收成的细节都要问遍,这份心,可不是寻常皇子能比的。”
这日午后,朱雄英处理完案头的屯田文书,忽对李忠道:“听闻燕王府藏书颇丰,尤以兵法与方志为最,你引孤去后苑书斋瞧瞧。”李忠忙应了声“是”,引着朱雄英穿过王府的回廊。此时正是秋阳正好,廊下挂着的几串晒干的红枣、核桃,透着几分家常气息;庭院里的老槐树落了满地金黄,几个洒扫的仆役见了太子,忙躬身行礼,动作间透着几分拘谨。朱雄英微微颔首,脚步未停,一路行至后苑深处,远远便望见一处青瓦白墙的书斋,四周绕着竹篱笆,篱笆上爬着几朵迟开的牵牛花,倒显清幽。
方近斋前,便闻内中传来低沉咳声,混着温润讲书声,断断续续入耳:“……故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那声音不疾不徐,虽带几分少年清朗,却透着与年岁不符的沉稳,咳声虽轻,却能听出几分隐忍。朱雄英脚步微顿,示意李忠噤声,悄然立在窗侧向内望去——书斋内陈设简洁,正中摆着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案上堆着几卷摊开的典籍,一旁的铜炉里燃着淡淡的檀香,驱散了秋日的湿寒。
书案后,一年少郎官端坐椅上,身形略显丰腴,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直裰,领口、袖口绣着素色云纹。他一手执卷,一手握拳抵在唇边,每咳一声,眉头便微蹙,似在强抑不适。其面容敦厚,眉眼间依稀有朱棣的轮廓,尤其是那双眼睛,与朱棣一般深邃,却少了几分锋锐,多了几分宽和温润。此人正是燕王世子,朱高炽。
朱高炽对面,两张小凳上坐着两位年纪稍幼的少年。左侧的少年身着宝蓝色直裰,身形挺拔,眉眼间带着几分桀骜,正是二弟朱高煦;右侧的少年穿浅青色衣裳,面容清秀,却总爱垂着眼,显得有些怯懦,是三弟朱高燧。此时朱高煦早已听得坐立难安,左手撑着膝盖,右手不时抓挠着衣袖,脚尖在地上轻轻点着,显是耐不住性子;朱高燧则垂着脑袋,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角,目光落在地上的落叶上,全然心不在焉。
“大哥!”朱高煦终是按捺不住,猛地一拍大腿,打断了讲书声,“父王常言,北地男儿当以弓马为先,沙场破敌才是真本事!你每日抱着这些破书读来读去,能挡得住蒙古人的弯刀么?前日我随父王去校场,一箭射中百步外的靶心,父王还夸我勇武,哪像你,连骑马都要歇三回!”说罢,他还得意地扬了扬下巴,眼神里满是不屑。
朱高燧听得这话,悄悄抬眼瞥了朱高炽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嘴角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朱高炽缓缓放下书卷,指尖轻轻拂过书页上的字迹,面上不见愠色,只温和地看向朱高煦:“二弟,弓马之勇,可御一时之寇;圣贤之道,方能定万世之基。你想,若蒙古人来犯,父王率将士们浴血奋战,固然能将他们打退,可战后呢?田地荒芜,百姓流离,若无人安抚民生、恢复农桑,下次蒙古人再来,只怕连军粮都凑不齐,又如何守城?”
他话音刚落,便忍不住咳嗽起来,这次咳得比先前更急些,身子微微前倾,一手撑着书案,一手抚着胸口。朱高煦见他这般模样,脸上的得意淡了几分,却仍嘴硬道:“反正有父王在,有将士在,哪里用得着我们管这些琐事!”朱高炽缓了缓气息,端起案上的热茶抿了一口,才继续道:“父王年事渐长,总有卸甲归田的一日;将士们也有妻儿老小,不能永远守在沙场。我们身为燕王之子,若只知习武,不懂治国,将来如何守住父王打下的基业,如何让北平百姓安稳度日?”
他目光扫过两个弟弟,最后落在朱高煦身上:“你说骑马射箭厉害,可你知校场的粮草从何而来?知将士们的俸禄如何筹措?去年冬天,大同守军缺衣少食,父王四处奔走,才从民间募得棉衣千件,若不是地方官懂得体恤百姓,百姓又怎会愿意捐出衣物?这些,都不是靠弓箭能解决的。”朱高煦被问得哑口无言,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反驳,只得悻悻地别过脸,双手抱在胸前。
窗外的朱雄英闻言,心中微动。他早闻这位堂弟体弱多病,性情仁柔,朝中甚至有官员私下议论,说朱高炽恐难承燕王之位。可今日听他一番话,条理清晰,见识通透,竟比许多成年官员还要明白治国根本。正思忖间,书斋内的朱高炽似察觉窗外有影,抬眸望来,目光与朱雄英对上。他先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连忙起身,因身形丰腴,动作稍显吃力,脚下踉跄了一下,才稳住身子,绕过书案,拱手便要行礼:“臣弟朱高炽,不知太子殿下驾临,有失远迎,还望殿下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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