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残阳如血,渐渐沉落于行宫西侧的宫墙之后。偏殿之内,几盏羊角宫灯次第燃起,暖黄的光晕透过镂空的灯壁,在青砖地面上投下细碎的花纹,与殿内弥漫的药香交织,晕出几分静谧而压抑的氛围。
朱雄英端坐于离床榻三尺之遥的紫檀木案后,案上堆叠着从京城加急递来的奏章,朱笔悬于指间,墨色在灯影下泛着冷光。他垂眸批阅,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侧脸轮廓分明如刀削,眉宇间凝着几分与白日里截然不同的冷峻,仿佛周遭的药气与暖意,皆无法渗入他周身那层无形的屏障。
榻上,赵琳儿斜倚在铺着锦缎的引枕上,身上盖着一床绣着缠枝莲纹的薄被,只露出一截苍白的脖颈与清瘦的脸颊。她背后的伤口仍在隐隐作痛,每一次呼吸都似有细密的针脚在牵扯皮肉,可这痛楚相较于心底那片深不见底的寒潭,竟显得微不足道。
她悄然抬眼,目光掠过朱雄英挺直的脊背。他握笔的手腕沉稳有力,落笔时墨色在宣纸上晕开,动作间带着储君特有的从容与威严。殿内静极,唯有烛芯偶尔爆出细碎的噼啪声,伴着纸张翻动的轻响,在空气中漾开一圈圈沉寂的涟漪。
赵琳儿的指尖悄然蜷缩,触到锦被上凸起的绣线,心底却是一片冰凉。她太清楚自己此刻的处境——脚下是万丈深渊,一步踏错便是粉身碎骨;身后是李景隆那双阴鸷如鹰隼的眼睛,稍有异动便会招来杀身之祸;而身前,是朱雄英织就的一张看似温情、实则布满算计的网,她既是网中的猎物,亦是他棋盘上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
那日画舫之上,那柄淬毒的短枪刺向朱雄英后心时,她几乎是凭着本能扑了上去。那并非什么情根深种的奋不顾身,而是李景隆给她的最后通牒——要么借着这一挡,打入东宫核心,成为他安插在储君身边的眼线;要么,她与早已败落的家族,便只能彻底湮灭在尘埃里,连一丝痕迹都留不下。
这条路,是染血的,是绝望的,却是她唯一的生机。她必须抓住,必须演下去,演到连自己都信了那份“情深义重”,演到能在这波谲云诡的宫闱之中,寻得一线喘息之地。
“咳……咳咳……”一阵痒意从喉咙深处涌来,她忍不住轻咳出声,眉心因牵扯到伤口而微微蹙起,脸色愈发苍白。
几乎是她咳嗽声响起的刹那,案后那道沉稳的身影便动了。朱雄英搁下手中的朱笔,动作干脆利落,没有半分拖沓,仿佛方才那副专注批阅奏章的模样,不过是他刻意营造的表象,实则一直分神留意着榻上的动静。
他快步走到床榻边,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眼底的冷峻早已褪去,换上了几分恰到好处的关切:“怎么了?可是伤口又疼了?还是药气呛得难受?”
说着,他便伸出手,指尖带着方才握笔时沾染的墨香,还有一丝夜风吹过的微凉,轻轻探向她的额头,似要试探她是否发热。
赵琳儿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指尖攥紧了身下的锦褥。她太清楚这双手的温度——方才还在批阅关乎民生疾苦、朝堂纷争的奏章,此刻却能如此自然地流露温情,这份收放自如的“关切”,比任何冰冷的审视都更让她心惊。
但她很快便强迫自己放松下来,缓缓仰起脸,对着朱雄英露出一抹虚弱却柔婉的笑,声音细若蚊蚋:“殿下多虑了,并非伤口作痛,只是……只是秋日干燥,喉咙有些发紧罢了。”
朱雄英的指尖在她额上停顿了一瞬,似乎在确认她所言非虚。他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深邃如古井,仿佛能穿透她刻意伪装的脆弱,直抵她心底最深处的隐秘。赵琳儿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似在这一刻凝固了,她强忍着想要避开的冲动,乖乖地迎着他的视线,眼底恰到好处地泛起一丝慌乱与羞怯。
片刻后,朱雄英收回手,语气恢复了往日的温和,仿佛方才那短暂的审视从未存在:“原是如此。秋日天干物燥,是该多饮些温水润润喉。”
他转身走向殿角的描金铜壶,亲自为她倒了一杯温水,指尖捏着杯壁,试了试温度,才折返回来,将杯子递到她唇边。动作轻柔,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呵护,任谁见了,都会以为这是一位对心上人疼惜不已的深情太子。
赵琳儿顺从地微微仰头,小口啜饮着温水,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稍稍缓解了那份干涩,可心底的寒意却愈发浓重。她知道,这温情脉脉的表象之下,必然藏着更深的试探——朱雄英绝不会轻易相信一个“突然”舍身救驾的女子,尤其是这个女子,还与他想要拔除的势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果然,就在她喝完水,想要道谢之时,朱雄英状似随意地开口了,声音温和,却带着一丝不容回避的意味:“琳儿,那日画舫之上,情形那般凶险,那刺客的枪尖直指我后心,稍有不慎便是性命之忧。你……为何想也不想,便扑了过来?难道你就不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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