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铜钟乍鸣,声穿紫宸,震落檐角残霜。东方既白,晨曦初透罘罳,丹墀之上,文武百官皆按品阶肃立,乌纱玉带映着晨光,肃穆如林。往日此时,殿前司礼监太监早已手持仪簿,高唱“趋、拜、兴”之繁仪,今日却见为首的秉笔太监躬身退至丹陛一侧,垂手侍立,神色恭谨。
众臣正暗自惊疑,忽闻御座方向传来轻微的环佩之声。抬眼望去,天子朱标已自龙椅起身,身着绛纱袍,衣袂间织金蟠龙在晨光中流转生辉。昔日因缠绵病榻而显的清癯仍在,然双目澄澈如秋潭映月,不见半分倦怠,手中执玉圭,步履虽缓,却稳如泰山。
“众卿平身。”
天子之声不高,却如清泉击石,泠然入耳,与往日御座上的虚弱判若两人。百官闻言,皆面露诧异,先前按旧制预备下拜的动作僵在半空,你看我我看你,竟无人敢先动。
朱标见状,唇边微露浅笑意,缓步走下丹陛。织金皂靴踏过铺地的蟠龙金砖,每一步都似踏在众臣心尖上。他不往百官中央去,反倒径直走向列于文官前列的翰林学士刘三吾,停在其面前三尺处。
“刘学士,”朱标的目光落在刘三吾手中的象牙朝笏上,语气平和,“朕前日重读《周礼·秋官·朝士》,见载‘天子视朝,三公北面东上,孤东面,卿大夫西面,王族故士在路门之右,大仆大右在其左’,今日殿中班序,依卿之见,可合古制?”
刘三吾年近七旬,须发皆白,闻言忙执笏躬身,动作略显迟缓:“回陛下,现行朝仪乃洪武先帝亲定,自洪武三年始颁行天下,凡遇常朝,百官需行三跪九叩之礼,班序以品级为尊,文官列东,武官列西,旨在彰显皇家威仪,庄严肃穆,震慑群僚。”
“庄严肃穆固然是帝王临朝之本,”朱标温言打断,指尖轻轻抚过身旁殿柱上雕刻的蟠龙鳞甲,那鳞甲经岁月打磨,已泛出温润光泽,“然朕每见卿这般年高德劭之臣,跪奏时膝盖颤抖难支,起身需左右搀扶;又见新晋年轻官员,因恐失仪获罪,即便有良策在胸,也只敢噤若寒蝉,半句不敢多言,如此这般,威仪是有了,朝政却滞涩了,岂非本末倒置?”
话音落时,他忽转身面对满殿百官,声音陡然拔高,朗声道:“自今日始,除元旦、冬至、万寿节三大朝会外,日常朝会皆免跪拜礼,百官只需躬身行礼即可。此外,凡年逾六十之重臣,入朝奏事皆赐锦墩,许坐而陈言。至于奏事之文,不必再拘泥于骈四俪六、辞藻堆砌,只需言简意赅,说清事理便好。”
“陛下!”
一声急呼自武官列中传出,众人循声望去,却是刑部尚书郑沂。他年近六十,须发半白,此刻正激动地向前迈出半步,手中朝笏微微颤抖:“陛下三思,洪武旧制乃太祖高皇帝耗尽心血所定,历经三十余载施行,早已深入人心。朝仪者,国之纲纪也,若轻易更改,恐失朝廷威仪,更让天下人觉得陛下轻慢祖制,届时人心浮动,如何收场?且无威仪则无敬畏,臣恐日后百官对陛下渐失敬畏之心啊!”
朱标闻言,并未动怒,反而缓步走到郑沂面前,伸手轻轻执起他因激动而颤抖的手。那双手布满老茧,指节粗大,是常年处理刑案留下的痕迹。朱标引着他走到殿门前,指向窗外初升的朝阳,此时晨光已洒满宫墙,金色的光芒穿透薄雾,落在殿外的梧桐枝上,暖意融融。
“郑卿误会了。”朱标的声音温和却坚定,“朕要的敬畏,并非来自繁文缛节的压迫,也非来自雷霆之威的震慑,而应如这日光一般,普惠万物,让百姓因朕之政而安乐,让百官因朕之明而尽心,这般发自内心的敬畏,才是江山稳固的根基。昔年孔子适周,观明堂壁画,见周公辅佐成王理政之景,叹曰‘周公之盛,天下归心’,难道是因周公定了繁复的朝仪吗?非也,是因周公行仁政,顺民心。”
语罢,他抬手解下腰间悬挂的白玉玦,那玉玦色泽温润,边缘打磨得极为光滑,显然是常佩戴之物。朱标将玉玦轻轻置于郑沂掌中:“此玦乃朕潜邸时所用,今日赠予卿。今后若卿觉得朝政有不妥之处,可持此玦直入禁中,无需通报,朕必见卿,听卿陈说利弊。”
郑沂捧着玉玦,掌心传来玉石的微凉,再看天子澄澈的目光,心中的激动渐渐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暖流。他深深躬身,声音带着几分哽咽:“臣……臣谢陛下信任,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朱标微微颔首,目光扫过满殿百官,见众人脸上的惊疑已转为信服,便抬手道:“诸卿若无异议,今日朝会便按新仪行事。接下来,户部可奏江南漕运之事。”
翌日辰时,经筵如期在文华殿举行。往日经筵,天子坐于上首,阁臣与讲官分坐两侧,中间隔着一道雕花屏风,以示君臣之别。今日却见屏风已被撤去,御案与阁臣的案几并排摆放,案上皆放着《贞观政要》与《资治通鉴》,墨砚纸笔一应俱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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