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宣元年冬,金陵初雪。琼芳覆紫宸,金銮殿地龙氤氲,暖意融融,然奉天殿内议声切切,国策之争已至胶着,满殿文武皆敛声屏气,唯余炉烟袅袅。
龙椅上,朱标轻咳一声,苍白面颊因议事激昂染了浅绯。他指节轻叩案上《洪宣宽赋疏》,纸页间墨痕尚新:“户部此疏,拟循洪武旧制,再减天下田赋一成,受灾州县蠲免之例亦当扩之。北元既平,烽烟暂歇,朕惟愿百姓解鞍马、务耕桑,稍得喘息。”话音落时,目光扫过阶下文武,满是期许。
未及众臣回应,吏部尚书李原名已撩袍出列,苍颜须发皆白,声如洪钟震殿宇:“陛下慎之!太祖高皇帝定《赋役黄册》《鱼鳞图册》,量田定赋,轻重适宜,方使国库充盈、民生复苏。此乃万世不易之法!今陛下初登大宝,当以恪守祖制为要,岂容因‘仁政’二字轻改国本?若此例一开,后世子孙效仿减赋,国用匮乏之日,何以支边、何以赈灾?”言罢,长揖不起,目光灼灼望向龙椅。
都察院左都御史严震直紧随其后,袍角带风:“李尚书所言极是!太祖皇帝栉风沐雨定江山,‘祖制不可改’乃立国根基。今北疆虽靖,然边军戍守仍需粮饷,各州水利、官衙修缮亦在在需费。仓促减赋,若遇天灾边衅,国库空虚如洗,彼时祸乱萌生于内,陛下纵有仁心,何以应对?”二人言辞铿锵,句句紧扣“祖制”,阶下数名老臣亦纷纷出列附议,“请陛下三思”之声此起彼伏。
朱标眉头微蹙,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御案边缘。他早料减赋有阻,却未想阻力竟如此汹汹。目光下意识飘向文官班首——太子朱雄英年少气盛,眉峰紧拧,指节因攥紧朝笏泛白,显是按捺不住;再看向西侧锦墩上,特许列席的玉尊公主朱长宁端坐如常,素手轻拢袖角,抬眼时与他目光一触,悄然颔首,示意稍安勿躁。
朱标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波澜,语气平和却不失坚定:“李卿、严卿老成谋国,朕心甚慰。然《尚书》有云‘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太祖皇帝初定天下时,百废待兴,赋役乃不得已而为之。今四海渐安,若仍守旧额不变,百姓终岁劳作,仅够完赋,何谈休养生息?朕观前史,文景之治以轻徭薄赋奠基,非废秦制,乃因时制宜。朕今日减赋,非违逆祖制,实乃承太祖恤民之心!”
“陛下圣明!”户部尚书郁新趁机出列,手持账册躬身奏道,“臣掌户部三载,核查历年收支:北疆罢战后,军费已减三成;若再裁汰京中冗员、紧缩宫廷用度,纵使减赋一成,国库仍可支撑。且民富则商兴,商兴则商税增,长远观之,实乃国利民福之举!”
双方各执一词,唇枪舌剑直至日昃,终是不欢而散。朱标返乾清宫,卸下冕旒,望着窗外残雪,不由轻叹:“朕欲为民减负,怎就如此艰难?‘祖制’二字,竟成铜墙铁壁。”
“父皇。”朱雄英紧随而入,语气愤愤,“李尚书等人死守旧制,全不察民间疾苦!依儿臣之见,不如径直下旨推行,看谁敢阻挠!”
“不可。”朱长宁轻步上前,声音清婉却掷地有声,“兄长,治国非比疆场冲锋。老臣之中,或有固执者,亦有为国担忧者。强行施压,纵能成事,亦会埋下朝堂分裂之患,非长久之计。”
朱标闻言,转向妹妹:“长宁素有见地,依你之策,当如何破局?”
朱长宁敛衽而立,眸中闪着智光:“他们以‘祖制’为盾,我们便以‘祖制’为矛,‘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即可。其一,寻太祖恤民之证,可命翰林院检索洪武朝谕旨,凡涉及灾年减赋、体恤贫民者,一一抄录成册,证我等减赋,实乃承太祖遗志,非改祖制;其二,固朝堂支持之势,令郁尚书联合地方官,详核减赋后收支,制定节流开源之策,以实据打消‘国库空虚’之虑;其三,引舆论共情之效,可令通政司收集地方赋税苛重之案,或使民间疾苦之声适度上达,让朝野皆知减赋之迫切;其四,予老臣体面之阶,陛下可单独召见李、严二位大人,忆昔年太祖创业之艰、百姓流离之苦,阐明减赋为江山永固,而非否定祖制,给足他们颜面。”
朱标听罢,眼前一亮,先前郁结一扫而空:“此事可。”
次日起,翰林院夜以继日整理洪武朝恤民档案,不出三日便呈上厚厚一叠,其中太祖亲批“灾年无收,当免赋救民”之语赫然在目;郁新联合二十余位地方督抚,拟出《减赋后国库调度疏》,细列裁冗员、省开支之法,字字详实;通政司亦收到江南水灾后“百姓卖儿鬻女完赋”之奏,朱标特意在御书房召见重臣时“无意”提及,令在场者皆面露恻隐。
数日后,朱标于便殿召李原名、严震直。暖阁内,炉火烧得正旺,朱标亲手为二人斟茶:“二位卿家随太祖创业时,想必亦见惯了流离百姓。朕今日减赋,非为虚名,实为见江南水灾后,百姓无粮过冬之状,心有不忍。且太祖当年屡下恤民之令,朕此举,不过是继其遗志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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