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的梆子声,隔着厚重的宫墙,在南京紫禁城的青砖地面上敲出沉闷的回响。乾清宫偏殿的烛火已燃了整夜,烛花簌簌落下,在案几的奏疏上积了薄薄一层,宛如未化的霜。
朱雄英抬手揉了揉眉心,指腹触到的皮肤冰凉。他面前摊着三张素笺,分别记着仪仗排班、祭品清点、沿途布防的明细,墨迹早已干透,边角却被反复摩挲得发毛。“再查一遍杠夫名册,”他声音有些沙哑,却透着不容置疑的沉稳,“六十四人,须是祖籍江浙、三代良民,昨日验过的身家文书,给锦衣卫留底一份。”
侍立一旁的东宫侍读李谦躬身应道:“回太孙殿下,蒋指挥使已带人复核过三遍,名册此刻就在午门值房,绝无差错。”
朱雄英颔首,目光扫过窗外。天还墨着,唯有宫墙檐角的兽首在微光中泛着冷硬的轮廓,廊下的宫灯忽明忽暗,映得往来宫人手里的白幡像摇曳的鬼影。他起身走到镜前,铜镜打磨得不甚光亮,却清晰照出他一身斩衰孝服——粗麻布缝制,衣缘不缉,腰间束着麻绳,与他十七岁尚带稚气的脸庞形成刺目的对比。
“哥哥。”殿门被轻轻推开,朱长宁捧着一件叠得整齐的麻鞋走进来,声音压得极低,“换双鞋吧,今日要走几十里路,旧鞋怕是磨脚。”
朱雄英接过麻鞋,指尖触到粗糙的鞋面,想起幼时皇祖母马皇后总嫌宫制的鞋硬,亲手给他缝软底布靴,针脚细密,还绣着小小的麒麟纹样。他喉结动了动,将翻涌的情绪压下去:“妹妹也去换身利索的,今日要扶着皇爷爷,莫要出差错。”
朱长宁应了声,看着他紧绷的侧脸,欲言又止。朱长宁知道朱雄英一夜未眠,不仅在核对流程,更在担忧病榻上的父亲朱标。
此时,殿外传来内侍轻细的通报:“陛下驾到——”
朱雄英与朱长宁连忙整了整孝服,迎出殿外。朱元璋已站在廊下,一身同色斩衰孝服,往日挺直的腰背虽仍未弯,却似蒙了一层灰,连鬓边的白发都显得格外刺眼。他身后跟着两名内侍,手里各捧着一个锦盒,里面是马皇后生前最爱的两支玉簪,一支雕兰,一支刻梅。
“都备妥了?”朱元璋开口,声音比寻常低了八度,像磨过砂石的铁器。
“回皇爷爷,诸事已毕,只待卯时敲钟。”朱雄英上前一步,微微躬身,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祖父的手,那只曾执掌生杀、批阅过无数奏折的手,此刻正微微颤抖。
朱元璋“嗯”了一声,目光越过朱雄英,望向远处的坤宁宫方向,那里曾是马皇后住了三十余年的地方,如今只剩挂在檐下的白幡,在晨风里无声飘荡。他忽然伸手,拍了拍朱雄英的肩膀,力道不重,却带着沉甸甸的托付:“今日之事,便全托给你了。”
朱雄英心头一震,抬头迎上祖父的目光。那双往日锐利如鹰的眼睛,此刻蒙着一层水汽,却依旧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孙儿定不辱命。”他沉声应道,字字铿锵。
卯时的钟声准时在应天府上空响起,先是太和殿的铜钟,浑厚绵长,紧接着,皇城内外的钟鼓楼、各大寺庙的钟声次第应和,汇成一片震彻天地的轰鸣。几乎在钟声响起的同时,哀乐从坤宁宫方向飘出,埙声呜咽,笛声凄切,像一把钝刀,缓缓割在每个人心上。
六十四名杠夫早已在坤宁宫前候着,皆是身材魁梧的禁军子弟,此刻身着白衣,腰束麻绳,神情肃穆。他们小心翼翼地抬起马皇后的灵柩——灵柩由金丝楠木打造,外罩明黄色绣龙椁罩,椁罩边缘垂着的流苏无风自动,仿佛也在哀悼。
“起——”随着礼部尚书詹徽一声低喝,杠夫们齐声应和,稳稳将灵柩抬起,一步一步向外挪动。
朱元璋走在灵柩左侧,朱雄英与朱长宁分侍左右,一左一右扶着他的胳膊。朱标的软轿跟在灵柩右侧,轿帘低垂,四角由内侍牢牢扶着,轿身平稳,却让围观的官员们暗自揪心,太子病重,皇后新丧,这位开国皇帝肩上的担子,怕是又重了几分。
“皇祖父,慢些走。”朱长宁见朱元璋脚步有些踉跄,轻声提醒,顺手递上一块温热的手帕。
朱元璋没有接,只是目光定定地落在灵柩上,仿佛透过那厚重的棺木,能看到马皇后温和的面容。他与马皇后相识于微末,彼时他还是濠州城里的穷和尚,她是郭子兴的义女,却不顾身份悬殊,陪他熬过了最艰难的岁月。当年他在鄱阳湖与陈友谅决战,她在后方筹粮募兵,稳定军心;他登基后多疑嗜杀,她屡屡劝谏,救下无数功臣性命。如今,这位陪他走过三十八年风雨的发妻,终究还是先他一步去了。
“你皇祖母……最爱吃城南张记的糖糕。”朱元璋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梦呓,“每次你父君读书到深夜,她都要亲自去买,说是甜口的能提神。”
朱雄英心中一酸,想起小时候常缠着皇祖母要糖糕,她总笑着揉他的头,说“英哥儿要多读书,将来做个好皇帝,皇祖母天天给你买糖糕”。如今,糖糕还在,人却没了。他强忍着泪意,低声应道:“孙儿记得,待过了头七,便让人去买些,供奉在皇祖母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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