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是黄昏时分开始下的。知青陈知远蹲在知青点的门槛上,望着天井里砸出的水花,鼻腔里灌满了潮州雨季特有的气味——腐烂的芭蕉叶混着青石板缝里的苔藓腥气。他返乡三个月了,龙湖寨的老宅还维持着父亲被批斗前的模样,只是梁上多了蛛网,墙角的排水沟总在雨天发出怪声。
“阿远,快把门槛加高些!”隔壁三婆隔着雨幕喊,“今夜这雨邪性,老排水沟怕是要唱戏了!”
龙湖寨的宋代排水系统是个传说。县志记载,南宋年间此地商贾云集,工匠仿都城格局修建了地下纵横的陶管网络,每逢暴雨,水流穿梭竟能发出宫商角徵羽。老人们说,那是几百年前的市集声被雨水泡发了,顺着陶管爬回人间。
雨越下越疯。陈知远披上蓑衣检查天井的排水口时,第一声怪响出现了——不是水声,是某种弦乐,沉闷地从地底传来,像有人在水底弹断了的老三弦。他蹲下身,手掌贴住湿滑的青石板,震动顺着骨头爬上来。
紧接着是气味的变化。雨水本该是土腥味,此刻却混进了烤饼的焦香、桐油伞的腻味,还有某种难以名状的香料气息,像是母亲生前在端午才会拿出来的、藏在樟木箱底的檀香。陈知远打了个寒颤,这气味属于他六岁前的记忆,属于那个被称作“封建遗毒”的时代。
天色彻底黑透时,异象来了。
闪电劈开夜幕的瞬间,青石板上浮出了人影。不是倒影——雨水明明在往下淌,那些人形却从石板深处往上浮,先是模糊的色块,接着是清晰的衣褶:宋式直裰的下摆、挑夫的草鞋、妇人裙角的刺绣。陈知远僵在门槛内,看着空无一人的巷子里,雨水冲刷出的竟是另一番景象——灯火通明的夜市,挑担小贩穿行,孩童举着糖葫芦奔跑。
“新出窑的潮瓷——”
“龙眼肉三文一两——”
讨价还价声从四面八方涌来,不是通过耳朵,是直接钻进脑仁的。那些潮州古语的口音古怪得很,有些词他能听懂,有些像是隔着厚厚的毛玻璃。
最骇人的是那些“人”开始互动。一个浮现在陈家门槛处的货郎,居然扭过头,朝陈知远的方向吆喝:“后生仔,买柄油纸伞不?”他的脸在雨水中扭曲变形,眼窝处是两个不断旋转的小漩涡。
陈知远跌坐在地,蓑衣上的雨水冰凉,后背却全是冷汗。他想起了父亲——那个因为收藏宋瓷碎片被批斗致死的中学历史教员。父亲曾说:“龙湖寨的地底下睡着整个潮州的魂,它们等一场足够大的雨,好浮上来喘口气。”
“阿爸……”他喃喃道。
闪电再亮时,景象变了。夜市褪去,青石板上浮出的是另一番场面:戴红袖章的人群、被砸碎的瓷片、火光中摇曳的批斗标语。而在那些扭曲的人影里,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消瘦,脊梁却挺得笔直,那是父亲。
“跪下!交代你宣扬封建思想的事!”幻影中有人嘶吼。
青石板上的父亲影像缓缓转身。雨水冲刷中,那张脸转向了现实中的陈知远,嘴唇动了动。
没有声音,但陈知远读懂了唇形:“别怕。”
就在这一瞬,所有的声响和影像开始回流。管弦乐声倒着播放般尖啸着缩回排水口,烤饼香气被暴雨的土腥重新覆盖,青石板上的人影像退潮般沉入石板深处。最后一抹幻影消失前,陈知远看见父亲影像弯下腰,从碎瓷堆里捡起一片青白釉,轻轻放在了幻象中的自家门槛上——正是现实中此刻门槛外的那块位置。
雨势渐小。陈知远不知道在湿冷的地上坐了多久,直到东方发白。他颤抖着爬向门槛,伸手在雨水里摸索。指尖触到了硬物——一片半个巴掌大的宋代瓷片,青白釉,裂口是旧的,却被雨水洗得发亮。
三婆推门出来时,看见陈知远坐在曙光里,握着瓷片又哭又笑。
“三婆,”他嗓子哑得像生了锈,“您听过地下那些声音唱什么吗?”
老人眯眼望着正在散去的雨云:“老辈人说,唱的是《太平乐》。但真正听懂的人都说,那其实是《思归引》——离家的魂想回来了,离乡的人想归去了。”
陈知远把瓷片贴在胸口,那里烫得像揣了块炭。他忽然明白了父亲当年为何冒死收藏这些碎片,也明白了自己返乡后一直寻找的是什么——不是肉身的归宿,是让断裂的记忆重新连上的那根线。
后来的龙湖寨,再没下过那夜那么大的雨。但陈知远成了寨里第一个考上大学历史系的后生。出发前夜,他悄悄把父亲藏的碎瓷片埋在了排水沟旁的老榕树下。
“等吧,”他对黑暗中的某个存在低语,“等下一场足够大的雨,我会带着更多人回来听。”
风过榕树,叶片沙沙作响,像极了那夜雨水中隐约的管弦。而地底深处,似乎真有某样东西,轻轻应和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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