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喀则的夜来得迟,到了晚上九点,天边还留着最后一丝绛紫色的余晖。扎什伦布寺的辩经场空荡荡的,石板地被四百年的脚步磨得光滑如镜,映着逐渐暗淡的天光。
六十岁的老喇嘛次仁像往常一样,提着酥油灯从措钦大殿晚课归来。他的僧袍下摆有些磨损,脚步也因关节炎而略显迟缓。路过辩经场时,一阵莫名的寒意让他打了个哆嗦——那感觉不像是夜风,倒像是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渗进了骨头缝里。
他下意识地朝辩经场瞥了一眼。
这一眼,让他手中的酥油灯差点掉落。
辩经场上坐满了喇嘛。
不,不是坐满——是站满了,坐满了,各种姿态的喇嘛虚影,在昏暗中若隐若现。他们身着不同年代的僧袍,有的布料厚重颜色暗沉,像是几个世纪前的样式;有的稍显明亮,但也绝非现代之物。所有虚影都在激烈地辩论着,动作夸张如舞蹈:前倾质问,拍掌示警,手指捻动念珠,右手高举过头然后猛力拍下左手掌心——标准的辩经姿势。
却没有一点声音。
次仁的呼吸停滞了。他揉了揉眼睛,那双因常年阅读经文而略显浑浊的眼睛。虚影仍在,密密麻麻,几乎占据了整个辩经场。他数了数,至少有两三百个,比他这辈子见过的任何一次辩经法会都要多。
最诡异的是他们的面容。次仁眯起眼仔细辨认,发现那些脸孔在酥油灯微弱的光线下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但无一例外都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专注。嘴唇急速开合,眉头紧锁或舒展,手势如疾风骤雨,却像被罩在一个巨大的玻璃罩里,所有声音都被抽空了。
他想起了寺里最老的看守人平措曾讲过的传说:扎什伦布寺的辩经场有时会重现历代高僧辩经的景象,那是积淀了四百年的智慧在寻找出口。平措说这话时已经九十三岁,说完第二年就圆寂了。当时次仁只当是老糊涂的呓语。
现在他不确定了。
他注意到一个细节:那些虚影的脚下没有影子。酥油灯的光穿过他们的身体,直接照在石板地上。而且越是靠近辩经场中央那棵据说是四世班禅亲手种下的古槐树,虚影就越是密集,动作也越是激烈。
次仁的心脏开始狂跳。他想转身离开,双腿却像被钉在了地上。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让他向前挪了一步,又一步。他闻到了奇怪的味道——不是寺庙常有的酥油和藏香味,而是一种陈旧的、像是古书和尘土混合的气息,其间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那檀香的味道古老得让他想起小时候在祖父经箱里闻过的、已经存放百年的香块。
他离最近的虚影只有十步远了。那是一个看起来三十岁左右的僧人,面容清瘦,颧骨高耸,右手高举的姿势定格在半空,嘴巴张得很大,仿佛在发出雷霆般的质问。次仁甚至能看到他僧袍领口处细微的修补痕迹。
突然,所有虚影同时转向了他。
数百张面孔,数百双眼睛——虽然空洞没有焦点,但确确实实地转向了他所在的方向。动作停止了,整个辩经场陷入完全的静止。那种寂静比刚才的无声辩论更加可怕,像是暴风雨前凝固的空气。
次仁感到一阵眩晕。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胸前的念珠,嘴唇开始念诵莲花生大士心咒。念到第三遍时,离他最近的那个清瘦僧人的虚影,嘴唇开始动了。
依然没有声音,但次仁读懂了唇形。
那僧人在问:“何为四圣谛?”
这是佛法最基础的问题,任何一个入门僧人都能回答。次仁的喉咙发干,他想开口,却发不出声音。就在此时,更多的虚影嘴唇开始翕动,问题如潮水般涌来,全是最根本的佛理诘问:
“缘起性空何解?”
“如何破除我执?”
“菩提心如何生起?”
次仁的额头冒出冷汗。他修行四十五年,自认对佛法有相当领悟,但面对这些跨越时空的、无声却汹涌的质问,他突然感到一种深切的惶恐。这些问题他都能回答,但此刻他意识到,自己多年来是否只是记住了答案,而非真正体悟?
他闭上眼睛,深深吸气,不再试图回答,而是让那些问题在心中回荡。奇妙的是,当他放弃用思维去应对时,那些虚影的表情开始变化——严厉的诘问者渐渐露出聆听的神色,高举的手臂缓缓放下。
次仁睁开眼睛,发现虚影们恢复了辩论的姿态,但不再面向他。他们的动作变得柔和了些许,虽然依旧激烈,却少了几分对抗,多了几分探讨。
就在这时,次仁看到了他。
在古槐树下,一个格外清晰的虚影盘腿而坐。那是个很老的喇嘛,面容慈祥,眼睛细长,右手自然地放在膝上,左手捻着一串油光发亮的念珠。次仁的心猛地一颤——那是他的师父,二十年前圆寂的洛桑堪布。
师父的虚影没有参与辩论,只是静静地看着场中的一切,偶尔点头,偶尔微笑。然后,他转向了次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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