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保国推开纹面女阿南婆婆的木屋门时,那股混合了朽木、火塘灰烬和陈年麻布的气息扑面而来。他是县里派下来的民族工作者,任务是搜集独龙族濒临消失的文化。可当他踏进这间屋子,任务的性质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就是这台织机。”阿南的孙子多吉指着屋角那台黑褐色的木制腰机,“奶奶去世七天了,每天深夜都会响。”
织机静静卧在阴影里,像一头沉睡的野兽。机身上的木纹因常年摩挲而光滑如肤,梭子悬在半空,几缕未完工的麻线垂落,仿佛编织者只是临时起身。江保国蹲下身,手指轻触机架——冰冷的,沾着薄灰。
“你亲耳听见了?”他问。
多吉点头,黝黑的脸上浮现出难以言说的神情:“第一天晚上,我们都以为是老鼠。但那声音太规律了,咔嗒,咔嗒,就像奶奶还坐在那里,用脚蹬着经线,手推着梭子。”
江保国在笔记本上记下“集体幻觉?民俗心理?”,却感到笔尖滞涩。屋子里有什么东西不对。不是气味,不是光线,而是一种几乎能触摸到的存在感,像有人刚刚离开,余温还在空气中颤动。
那天深夜,声音果然来了。
起初江保国以为是雨滴敲打木板房顶。但很快他辨认出那独特的节奏:两轻一重,停顿,再两轻一重。正是独龙族妇女织布时脚踏经线的韵律。他悄悄起身,赤脚走到阿南婆婆的屋外。月光被浓雾过滤成惨白的纱,透过门缝,他看见织机前空无一人,但机架在微微震颤,梭子在空中来回滑动,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操控。
江保国感到后颈的汗毛一根根竖起。
多吉一家早已聚在门外,孩子们紧抱大人的腿,大人们手中攥着护身符和转经筒。无人说话,只有那咔嗒声在夜色中持续,像一颗固执的心脏在跳动。
“她在织路,”多吉的母亲突然开口,声音嘶哑,“阿南说过,独龙族的女人死后,灵魂要用生前织的布铺一条路,才能找到祖先。”
“可我们听了一辈子传说,谁真正见过?”多吉反驳,但语气虚弱。
江保国记录着这一切,手指微微发抖。他是唯物主义者,毕业于民族学院,相信科学能解释一切。但此刻,他那些关于“集体潜意识”和“民俗心理投射”的理论显得苍白无力。因为那声音太真实了——他能听见麻线绷紧时的细微摩擦,能闻到随着织机运转而飘起的、若有若无的陈年麻布气息,甚至能感觉到空气的流动,仿佛真的有人在他面前俯身工作。
第三天,他决定留在屋里过夜。
日落时分,独龙江峡谷被染成血色。江保国在火塘边生了火,摊开笔记本,试图整理阿南婆婆的生平资料:八十四岁,最后一代纹面女,脸上的青黛色图案是十三岁时由族中女巫用荆棘刺破皮肤,蘸取锅灰和植物汁液纹成。她一生织过七十三卷麻布,养育了五个孩子,丈夫死于山洪,小儿子夭折于疟疾。
夜深了,火塘渐渐熄灭,只余暗红的炭。
咔嗒。
声音来得比前两夜更早。江保国猛地抬头,看见织机自行运转起来。这一次,不仅仅是声音——经线一根根绷紧、交错,梭子穿梭其间,一段新的织物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最诡异的是,织出的图案与阿南婆婆生前的风格截然不同:不再是几何纹或花鸟,而是一条蜿蜒曲折的路,路上有山、有江、有密林,甚至能辨认出独龙江流域特有的吊桥和藤索。
江保国感到呼吸困难。他想站起来,双腿却像灌了铅。想呼喊,喉咙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无形的织者工作,看着那条路在麻布上延伸,一直延伸到织物的边缘,仿佛要突破布料的限制,延伸到现实世界中来。
突然,织机停了。
死寂。绝对的死寂。
然后,江保国闻到了一股气味——不是麻布,不是木料,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气息,像远山、像陈雪、像逝去岁月的气息。他感到有一只手,冰凉、布满老茧却轻柔,轻轻拂过他的脸颊。没有形状,只有触感,和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
他昏了过去。
醒来时已是清晨,多吉一家围着他,眼神复杂。
“你看见了,”多吉说,“我们都经历过。第一夜只是声音,第二夜能看见织机动,第三夜……”他顿了顿,“她会触碰守夜的人。”
江保国发现自己脸颊上确实有一道淡淡的灰痕,像是被沾着锅灰的手指抚过。那是纹面用的颜料。
“她在选人,”多吉的母亲说,“选一个能看懂她织的路的人。”
江保国挣扎着坐起,看向织机。新织出的那段布上,图案在晨光中清晰可见——那条路穿越密林后,抵达一处悬崖,悬崖上有一座村庄,村庄的布局与现实的独龙江乡惊人相似,但多了一些东西:村中央有一棵巨大的树,树上挂着无数彩色布条。
“那是祖先的树,”多吉低声说,“奶奶说过,真正的祖地不在天上,而在江对岸的深山里。但我们这一支两百年前迁出来后,就再没人知道具体位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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