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延吉的夏天,雨下得邪门,连绵四十日不绝,把整个朝鲜族民俗村浸得软烂。金明哲一家搬来时,正是梅雨最盛的时候,青瓦屋檐挂下的水帘终日不断,空气里飘着豆酱与霉菌混合的气味,稠得能用手指捻出一把水来。
金明哲一家是外来户,从南边来,说得一口含混的汉语夹杂着朝鲜语,在村民中显得格格不入。他们买下了村西头的老宅,院里最扎眼的便是那一排五口酱缸,黑釉泛着岁月磨出的哑光,像五只蹲守的巨兽。
怪事是从七月初七开始的。
先是隔壁金阿嬷听见的。她说半夜起夜时,透过矮墙听见明哲家院里传出“咕嘟咕嘟”的声响,像是沸水,又比那更稠。“像饿鬼在咽口水。”她第二天在井边洗衣时说,声音压得极低,眼睛瞟着西边。
没过几日,声音变得清晰可闻。夜深人静时,那五口缸中最大的那口——据说有百年岁数的那口——便开始响动。先是轻微的“咕嘟”,似酱体发酵,但渐渐地,声音变得有节奏,一下,两下,伴着黏腻的拖曳声,像是有什么在酱里搅动,又像是什么在咀嚼。仔细听时,还能辨出细碎的咔哒声,类似牙齿轻叩陶壁。
气味也开始变化。
朝鲜族村落里,酱香本是寻常。可明哲家院中飘出的,不再是豆类发酵的醇厚,而是一种难以名状的肉味——不是鲜肉的清香,也非腊肉的烟熏,是更古旧、更深邃的味道,仿佛来自地层深处,混着铁锈与潮湿泥土的气息。风起时,那味道能飘过半个村子,钻进窗缝,黏在被褥上,三日不散。
村长李万福终于坐不住了。八月初三那日,他带着三个胆大的后生,敲开了金明哲家的门。金明哲的妻子顺子面色苍白,额上贴着退热的白符纸。金明哲本人则站在酱缸前,眼神闪烁。
“开缸看看。”李万福说,声音不容置疑。
五个男人合力移开沉重的木盖。缸口掀开的刹那,一股浓稠的、带着温热的异香扑鼻而来,熏得人几乎站立不稳。后生英浩“哇”地一声吐了出来——他说那气味让他想起三年前死去的奶奶,临终前房间里弥漫的就是这种味道,甜腻中带着腐朽。
酱体本身却完好如初,深褐泛红,油亮光滑,表面浮着薄薄一层白霜,是优质大酱才有的品相。李万福找来长木勺,伸入酱中搅动。酱体异常粘稠,拉起时形成粗壮的丝线,在阳光下泛着暗红光泽。搅到缸底时,木勺触到了什么东西——硬物,不是石头,有弧度,似某种容器。
再探,却空空如也。
“看!”英浩指着缸壁内侧。
众人凑近细看,在酱体浸渍的陶壁上,隐约可见数道极细的抓痕,自下而上,像是有什么曾试图从缸内爬出。那些抓痕极浅,若非光线正好,几乎无法察觉。
金明哲这时忽然开口:“这缸……是我母亲留下的。”他的汉语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她说,这缸能存住记忆。”
“什么记忆?”李万福追问。
金明哲却不再言语,只是盯着酱缸,眼神里有一种近乎虔诚的恐惧。
当夜,怪声更盛。
不再是单一口缸,五口缸同时开始“咕嘟”作响,声音此起彼伏,竟似对话。村里狗群齐声狂吠,随后又突然噤声,夹着尾巴躲进窝里,瑟瑟发抖。几个胆大的年轻人趴在墙头偷看,说明哲家院子里有影子——不是人影,是酱缸边似有雾状的东西在游移,时聚时散,所过之处,地面留下湿漉漉的痕迹,天亮后去看,是暗红色,像稀释的血。
民俗村的游客开始减少。村里老人想起了古老的传说:酱缸是朝鲜族家庭的魂魄所系,制作大酱时,要把家族的历史、悲喜、祈愿都揉进去。若制酱者心有不净,或缸体曾沾染不洁,酱便可能“活”过来,成为某种介于食物与灵体之间的存在。
“那缸,会不会是‘怨酱’?”金阿嬷对李万福低语,“我听我姥姥说过,从前战乱时,有人把亲人的骨灰混入酱中,以为这样就能永远守护。可那样的酱,会记得疼痛,记得分离……”
八月中旬,事情彻底失控。
先是顺子病倒,高烧不退,梦里不停呓语,说的全是她听不懂的古老朝鲜语,声音苍老如老妪。村里的巫堂(萨满)被请来看过,只摇头,说是有“很老的魂”附身,她赶不走。
接着是金明哲自己。他夜夜守在酱缸边,不眠不休,眼窝深陷如窟窿。有人听见他与缸说话,语调时而哀求,时而愤怒。他在笔记本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被发现时,本子上只有同一句话反复书写:“母亲,我错了。”
八月末的一个雨夜,李万福带人撞开了金明哲家的门。他们听见院内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嚎与瓷器破碎声。冲进去时,只见金明哲正跪在最大那口酱缸前,双手伸入缸中,拼命掏挖着什么。酱体溅得他满身满脸,在惨白的月光下,那些酱渍竟似活物般缓缓蠕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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