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中秋的月亮,白得晃眼,像个巨大的银盘悬在梧州上空。龙母庙的香火从早上就没断过,青烟袅袅,把整座庙宇笼罩在一种虚幻的光晕里。到了傍晚,香客渐渐稀疏,只剩下几个虔诚的老太太还在神像前念念有词。
阿满就是这时候来的。她挎着个竹篮,篮里装着香烛和三个精心准备的月饼——莲蓉的、五仁的,还有一个是她老家特有的榄仁月饼。她的步子有些蹒跚,四十六岁的年纪,背已经微微驼了,是常年在水上讨生活留下的痕迹。丈夫三年前在桂江翻船没了,唯一的儿子去年得了怪病,咳了三个月血,也走了。如今她独自守着一条旧船,在梧州与广东交界的水域运些零散货物。
放生池在龙母庙的后院,池不大,长方形,四周用青石砌成。池水是墨绿色的,深不见底,水面浮着几片睡莲叶子,已经枯黄了。据说这池通着西江,龙母娘娘的灵气顺着地下水脉滋润这一池生灵。池里养着几十尾鲤鱼,大多是香客放生的,最大的一尾金色鲤鱼,据庙里的老庙祝说,在他还是个孩子时就已经在了。
“那鱼通灵性哩。”老庙祝曾眯着眼对阿满说,“民国三十七年发大水,西江决堤,整座庙都淹了,唯独这放生池的水不涨不落。有人看见那金鲤鱼跃出水面三次,洪水就退了三次。”
阿满是不全信这些的。她从小在船上长大,见过的古怪事多了:夜半江心的磷火,晨雾中若隐若现的帆影,暴雨前江面成群跃起的银色小鱼。水上人敬畏神明,但也知道大多数时候,神明忙得很,顾不上凡间这些琐碎事。
她点燃三炷香,插在池边的香炉里,双膝跪在石板上。石板冰凉,透过薄薄的裤子直刺膝盖骨。她闭上眼,嘴唇微动,却不是念经,而是在心里跟儿子说话:“阿明,妈今天来看你了。你在那边冷吗?饿吗?妈做了你最爱吃的榄仁月饼,你闻闻,香不香?”
泪水无声地滑下来,滴在石板上,留下深色的斑点。她睁开眼,从篮子里拿出一个月饼,掰碎了,一点点撒进池里。碎屑落在水面,荡开一圈圈涟漪,几条小鱼迅速聚拢过来争食。
就在这时,月亮升到了中天。
月光如水银泻地,把整个放生池照得亮如白昼。池水不再是墨绿色,而变成了一种奇异的银灰色,仿佛一面古老的铜镜。阿满揉了揉眼睛,她看见池中央的水面开始波动,不是小鱼争食的那种细小涟漪,而是一个逐渐扩大的漩涡。
漩涡中心,一抹金色缓缓浮现。
先是背鳍,如同镀金的刀刃划开水面;接着是宽阔的脊背,覆盖着巴掌大的鳞片,每一片都在月光下反射着金属般的光泽;最后是整个身体——那尾传说中的金色鲤鱼,足有成人手臂那么长,静静地悬浮在池中央,仿佛悬在半空中。
阿满屏住呼吸。她见过大鱼,西江里百斤重的鲶鱼她都见过,但从未见过这样的鱼。它的眼睛大如铜钱,漆黑如墨,却又似乎有着人的神色。最奇特的是它的额头,有一块菱形的红斑,像极了庙里龙母神像眉心的朱砂痣。
金鲤鱼没有游动,只是静静地悬浮着,头朝着龙母殿的方向。阿满顺着它的视线望去,透过大殿敞开的门,可以看见龙母神像的侧影。神像在烛光中若隐若现,面容慈祥而威严。
然后,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金鲤鱼缓缓将头探出水面。不是一跃而起的那种,而是一种庄重的、缓慢的抬升,仿佛进行某种仪式。它的头完全露出水面,月光照在湿漉漉的金色鳞片上,闪烁如星辰。它停顿了三秒——阿满在心里数着,一、二、三——然后开始上下摆动。
一下,两下,三下。
动作精准而富有韵律,如同人类叩拜时的节奏。每一次低头,水花四溅;每一次抬头,月光就在它鳞片上流转。阿满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像擂鼓一样在胸腔里回荡。她下意识地掐了掐自己的大腿,疼,不是梦。
金鲤鱼拜了九次,每一次都朝着龙母神像的方向。第九拜结束后,它没有立即沉入水中,而是转向了阿满。
是的,转向了她。那双漆黑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阿满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顺着脊柱爬向后脑。她想要后退,想要逃跑,但双腿像被钉在了石板上,动弹不得。
金鲤鱼的嘴张开又合上,没有声音,但阿满仿佛听见了某种呼唤。不是通过耳朵,而是直接在她脑海里响起的呼唤,模糊而遥远,像是隔着水层传来的声音:“孩……子……”
阿满浑身一颤。那是她儿子的声音!不,不完全像,但那种语调,那种尾音微微上扬的方式,和儿子叫她“妈”时一模一样。
“阿明?”她脱口而出,声音嘶哑。
金鲤鱼没有回应,只是继续盯着她。接着,它缓缓沉入水中,没有溅起一丝水花,仿佛融化在了那片银灰色的月光里。池水恢复了平静,只有睡莲叶子还在微微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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