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山上的雾气特别重,站在屯口望过去,整座山笼罩在一层灰蒙蒙的纱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头吐着气。
李振海是屯里唯一的退伍军人,参加过南疆战事,右腿里还留着块弹片。归乡后,政府安排他当了护林员,每月十八块钱津贴,管着海棠山北坡这一片。他话少,每日清晨挂着枣木拐杖上山,黄昏时分才一瘸一拐地下来,肩上多半扛着些枯枝,偶尔是只野兔。屯里孩子见他都绕着走,说他眼睛里带着杀气,那是真见过血的。
十月初七那天,李振海照例上山。山腰那处摩崖造像群是他每日必经之地,据说是清朝乾隆年间一位蒙古王爷请藏地喇嘛凿的,大大小小上百尊佛像,风剥雨蚀几百年,面目大多模糊了。唯独那尊无量寿佛像保存得最完好,有三米来高,结跏趺坐于莲花台上,双手结禅定印,眼睛半睁半闭,俯瞰着山间云雾。
那天雾气格外浓,乳白色的水汽从山谷里一团团涌上来,缠在松树枝头,绕在石佛腰间。李振海走到佛像前时,习惯性地停住脚步。自打去年春天他在此躲过一场骤雨后,便养成了个习惯——每日路过都要站一站,说不清是敬畏还是别的什么。战场上他见过太多生死,原本早不信这些,可这深山老林待久了,人总会生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
他放下背篓,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里头是三支自家搓的艾草香。点香时他手有些抖,山风太冷,旧伤隐隐作痛。插好香,他后退两步,跪在铺满松针的地上磕了三个头。这动作他做了大半年,起初生涩,如今已成了肌肉记忆。每一次低头时,他都会想起南疆丛林里那个被他背了五里地最后还是断气的小战士,那孩子临死前一直念叨着娘,眼睛瞪得老大。
磕完头,他缓缓抬头。
就在那一瞬间。
无量寿佛半睁的眼睛——轻微地眨动了一下。
李振海僵住了。不是快速的眨眼,而是极缓慢的,上眼睑向下沉,几乎完全阖上,又缓缓抬起。在那一开一合间,石像原本空茫的眼神忽然有了焦点,温润、悲悯,像深秋午后的阳光,直直照进他心底最暗的角落。
他猛吸一口气,松针和腐土的气味呛进喉咙。再定睛看时,佛像已恢复原状,青灰色的岩石在雾气中泛着冷光,眼睑的线条坚硬如刀刻。
“眼花了。”他低声说,声音干涩。战场上落下的毛病,紧张时视线会模糊。他撑着拐杖起身,腿比平时更瘸了。背起背篓继续往山上走时,他能感觉到后颈的汗毛根根直立,像被什么盯着。
接下来几天,李振海刻意绕开了那尊佛像。他从南坡上山,多走三里山路,回来时天都黑透了。屯里人问起,他只说北坡的蘑菇采光了。可每晚躺下,眼前就是那缓缓眨动的石眼。有次半夜惊醒,他竟在黑暗中看到那双眼睛悬在房梁上,吓得他抄起枕边的柴刀,直到鸡叫才缓过神。
十月十五,屯里有户人家办白事,请他去帮忙守夜。灵堂设在李家祠堂,棺材里躺着的是李振海远房堂叔,肝癌熬了半年,最后瘦成一把骨头。守到下半夜,几个年轻人都熬不住打盹去了,只剩他和堂叔的儿子李福贵对着长明灯枯坐。
“海哥,”李福贵忽然开口,眼睛盯着跳动的灯焰,“俺爹咽气前说胡话,一直念叨海棠山上的佛。”
李振海手里的烟抖了一下。
“他说...三十八年前,他也见过那佛眨眼。”李福贵的声音压得很低,“1951年,镇压反革命那会儿,他是民兵,奉命上山拆庙砸像。轮到那尊无量寿佛时,他抢起锤子要砸,忽然看见佛眼睛眨了一下,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悲哀。他手一软,锤子偏了,只砸掉佛耳一小块。后来带队的人骂他废物,自己抢过锤子,结果脚下一滑摔下山,断了脊椎,瘫了十年才死。”
祠堂外的风呜咽着卷过,灵幡哗啦作响。
“这事儿俺爹捂了一辈子,临死才说出来。”李福贵转过头,眼睛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深不见底,“他说那佛不是石头,是活物,在看着咱们呢。”
李振海一夜未眠。天蒙蒙亮时,他鬼使神差地又上了北坡。
晨雾如纱,山间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他一步步走近摩崖,无量寿佛在熹微晨光中轮廓柔和,莲花座下的青苔绿得发黑。他站定,没有点香,只是仰头看着。
这一次,他看得格外仔细——佛眼的雕刻线条,眼睑的弧度,瞳孔处因风雨侵蚀形成的细微凹陷。都是石头,坚硬的、冰冷的、死去的石头。
他长舒一口气,嘲笑自己疑神疑鬼。转身要走时,眼角余光瞥见佛耳下方确有一处修补痕迹,颜色比周围稍浅,形状不正,像是后来补上的。
“等等。”
一个声音说。
不是耳朵听到的,是直接响在脑海里的。低沉、温和,像深潭底泛上来的水泡。
李振海浑身血液都凉了。他慢慢转回身,手指死死攥着拐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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