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六年的秋天,赣鄱大地的风里早早带上了砭人骨髓的凉意。田里的稻子垂着沉甸甸的头,颜色是一种不祥的、过于浓重的金黄,仿佛把往后几十年的精气神都提前耗尽了。吉安一带的山峦,墨绿中掺杂着大片焦赭,像一块块巨大的、未来得及愈合的疮疤。空气里总浮着一股子沤烂的草木和湿土混合的气味,吸进肺里,沉甸甸的,压得人心口发慌。
井冈山深处,黄洋界脚下的坳头村,这些日子更是被一种无形的、庞大的惶惑笼罩着。广播里那个如同洪钟、每日响起的声音,关于那位伟人的消息,越来越微弱,最后只剩下一些模糊不清的电流杂音和干部们日益凝重的脸色。村民们的闲聊也变得低声细气,仿佛声音大一点,就会惊扰了什么,或者招来什么。
篾匠老漆是村里手艺最好,也最寡言的人。他那双手,能剖开最韧的竹子,编织出最精巧的物事,却也像是被岁月的竹篾磨去了所有多余的言语。他有个习惯,每逢心里不宁静,就会半夜摸到屋后坡上,对着黑黢黢的黄洋界哨口方向,抽一袋旱烟。那里的山风更烈,能吹散一些郁结在胸口的块垒。
这天夜里,大概子时刚过,老漆正吧嗒着烟袋锅,一点暗红的火光明灭不定。四野寂静,只有秋虫濒死般的哀鸣。突然——毫无征兆地——一声尖锐的、撕裂布帛般的声音,从哨口那边炸响!
那不是雷,雷声沉闷而滚动。这声音更短促,更凌厉,带着一种金属的质感,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直直捅进耳膜,然后猛地炸开。
迫击炮!
老漆浑身的汗毛瞬间竖了起来。烟袋锅子从僵直的手指间滑落,在坡上溅起一溜火星,旋即被黑暗吞没。他年轻时当过民兵,听过这声音,绝不会错。这都多少年过去了,太平年月里,这深更半夜,哪来的炮响?
炮声的回音还在山谷间碰撞,未等彻底消散,另一股声音又排山倒海般涌来。
那不是一个人的声音,是成百上千,成千上万人的呐喊!混杂着嘶吼、欢呼、金属的撞击、还有某种……某种仿佛能穿透时空壁垒的、沸腾的热情与胜利的狂喜。那声音如同实质的浪潮,拍打着山崖,震得老漆脚下的土地都在微微颤抖。松涛声被彻底淹没了,整个黄洋界,仿佛在这一刻活了过来,变回了几十年前那个血与火交织的战场。
“红军万岁!”
“报道敌军宵遁!”
零星的字眼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浮木,在喧嚣的声浪中突兀地冒出来,砸进老漆的脑海。他猛地打了个寒颤,一股寒气从尾椎骨沿着脊梁窜上天灵盖。他想起了小时候听村里老人缩在火塘边,用带着恐惧又掺杂着隐秘敬畏的语气讲述的故事——关于黄洋界保卫战,关于那声决定性的炮响,关于那震天的呐喊。老人们说,那是英魂不散,在特定的时辰,天地交感,历史的影子就会重现。
“鬼……是先烈们……显灵了?”老漆牙齿咯咯作响,想跑,双腿却像灌了铅,钉在原地。那声音里的炽热和纯粹的生命力,与他此刻如坠冰窖的恐惧形成了荒谬的对比。他仿佛能看到,在哨口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影影绰绰,无数头戴八角帽、衣衫褴褛却目光如炬的身影,正举着梭镖、土枪,在庆祝一场早已载入史册的胜利。
村里的狗起初疯狂地吠叫起来,不是对着陌生人那种警告的吠叫,而是极端恐惧下的哀鸣,很快,吠叫声变成了呜咽,最后彻底沉寂,仿佛被那无形的声浪掐住了喉咙。
这一夜,坳头村没人能安睡。
胆大的后生仔根生,提着家里那把老掉牙的猎铳,吆喝了三五个人,想要摸上山看个究竟。老漆远远看着他们手中微弱的手电光柱,像几根随时会被黑暗折断的稻草,在蜿蜒的山路上摇晃。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约莫半个时辰后,根生他们连滚带爬地回来了,一个个面无人色,嘴唇哆嗦着,话都说不利索。
“没……没人!”根生喘着粗气,眼里是见了鬼似的惊恐,“啥也没有!可是……可是那声音,就在耳朵边响!地都在动!还有……有硝烟味,一股子铁锈和火药的味儿!”
根生的娘,信了一辈子佛的王婆婆,天不亮就在村头的老槐树下烧起了纸钱,嘴里念念叨叨,祈求各方神明、革命先烈,保佑村子平安。纸钱的灰烬被旋风卷起,打着旋儿飞向黄洋界的方向,像一群仓皇逃窜的灰蛾。
老漆回到自家那间低矮的土坯房,妻子和两个孩子蜷缩在炕上,睁着惊恐的眼睛看着他。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坐到门槛上,望着远处哨口那沉默的、巨大的阴影。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越勒越紧。他想起自己那点藏在内心最深处的、不敢与人言的心思——他偷偷埋怨过,埋怨这日子的清苦,埋怨上面下来的某些政策不近人情,甚至……甚至对那位日渐遥远的伟人,也有过一丝若有若无的怀疑。此刻,在这“显灵”的炮声和呐喊面前,这些心思仿佛成了不可饶恕的罪过,被**裸地摊开在先烈们灼热的目光下。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羞愧和内心的挣扎,仿佛自己的灵魂被放在火上炙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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